齊玄余每抽出壹根銀針就沾壹種顏色的粉末,那針仿佛是內藏壹個大肚子壹樣,每沾壹回,壹包五錢左右的粉末就下去壹小半。然後吃飽了粉末的銀針紮在中年朱權的傷處,那傷處初時血止,進而血散,露出怖人的血肉,最後……那血肉外翻的傷口竟然在愈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齊玄余不緊不慢地在所有傷處施針,有的傷口愈合較快,有的愈合到壹半兒又反彈,回復成血洞狀傷口。
總的來說,中年朱權的傷勢顯著地在往好的方向發展。明日明月見狀,雙雙喜極對望,連呼蒼天有眼。楚清悦訝異之心在胸膛間撲騰,這是什麽針法,什麽醫術?看上去比自己的高明得多了!那看上去簡直不像是人力所能企及的高度,這齊玄余究竟是什麽人?他到底是不是人?
楚清悦走到床榻邊,近距離地觀看齊玄余的針法,還在他用針吸粉末的時候把臉湊近了看,他是怎麽辦到的?內力?巫術?道家符咒?
“用針收粉時有壹點危險,別湊得太近,”齊玄余溫和的聲音響起,“小心迸濺到眼睛裏去。”
楚清悦嚇得腦袋往後壹縮,什麽情況?齊玄余看得見自己?擡頭去看他,見他的臉是朝向明日明月說話的,她暗松壹口氣,寬慰自己,柏煬柏說過,進入別人的幻夢,旁人都瞧不見入夢者,只有夢的制造者才能看得見。齊玄余怎麽可能看見自己呢,他要是真的看見自己,還不以為要嬪復活,立即喝令將自己捉拿獻給中年朱權了。
接下來,齊玄余繼續施針,壹邊施針還壹邊反復地演示下針的手法,口中作出詳盡的解釋。楚清悦原本有點驚疑不定,可是見齊玄余是面向明日明月二人解說,她就想到,齊玄余大概是想教那二人兩招,讓他們遇到類似情況以備不測,給他們主子急救急救。
齊玄余的針灸手法和下針部位選擇,以及用針吸收藥粉的創舉,都是她生平僅見,而且她自問自己下針救治這樣的傷勢,都只有三成把握,也不可能有這樣立竿見影的效果。於是她不想放過這個學習的大好機會,坐在床榻邊細觀,默記著齊玄余說過的每句話,最後還從手腕上取下自己的針套,在壹床錦被上模仿他的手法下針。
她越學越覺得齊玄余的針法高明,不由得生出疑惑,此人是從要處學到得如此神奇的針法?
據她所知,從南宋到元末的壹百年間,天下人公認的第壹以針灸而著稱的醫術名家就是“金針神醫”竇默,沒有人比他更高明,因為元初的三十場醫理辯證大賽,竇默蟬聯首席名醫三十年。
竇默,字漢卿,據說他的壹枚金針能輕易紮透銅人。在元兵陷德安時,元世祖忽必烈還是壹位藩王,他曾召見竇默問治國之道,使其皇子皆從之學。後來竇默歷任翰林院侍講學士、昭文館大學士、正議大夫等職,累贈太師、魏國公,謚號文正,壹生極盡榮光,可謂達到了醫者的制高點,既揚名天下,又達則兼濟天下,受普通百姓愛戴,還有六七部經典針灸著作傳世。
而羅家的先祖羅筆,就是從竇默竇老神醫那裏學到的“三清針法”,羅筆的父親羅天益,雖然也是跟竇老神醫同壹時代的名醫、太醫,但是他的醫術遙承於潔古,突出臟腑辨證、脾胃理論、藥性藥理的運用。針灸攻於表,湯藥攻於裏,羅家原本是著重於湯藥運用,以善治療瘡而顯名,受到元代軍醫軍士的大力推崇。而羅筆卻對竇老神醫壹手神妙的針灸術向往不已,背著他的父親去拜師,費了很大氣力才入了竇老神醫的門下。
而竇老神醫除了羅筆這個弟子,只把他的金針神技傳了他的兒子竇渙然,也就是說,過去壹百多年裏,天下間最高深的金針針灸術只有兩脈傳人,壹脈是竇家,壹脈是羅家。竇家的官運不濟,也沒有在天下大勢改變的時候跟開國皇帝朱元璋攀上交情,所以漸漸敗落了,最壹位傳人就是楚清悦的師父,竇渙然的玄孫竇海溱。
楚清悦遇見竇海溱,是幼年在農莊種地時的事,那時竇海溱已經是半個廢人,行動不能自理,因為被親人朋友壹同出賣而深陷心魔,號稱“見死不救”。竇海溱的醫術之高,猶在羅老太爺羅脈通之上,楚清悦當時還是個懵懂孩童,只學到他壹成本事,給他送終的時候,才知道他之所以隱姓埋名,是因為被人構陷,說他跟“藍玉謀反案”有牽涉,差點就丟了性命,連壹個傳人都還沒來及找。
藍玉,楚清悦對此人也不陌生,他也是壹位開國名將,封涼國公,是常遇春妻弟,常諾的舅公。那藍玉犯了多大的罪還兩說,可是,朱元璋殺功臣藍玉的時候,足足牽連了壹萬五千余人,相當於三個繁華鄉鎮的總人口,真是壹代無德暴君,難怪他的子孫都不被神靈庇佑,孫子和兒子打得頭破血流。
“見死不救”竇海溱跟楚清悦雖然有壹段師生緣,可惜竇海溱老先生是個固執的老八板兒,他非常重男輕女,盡管他喜愛伶俐乖巧的楚清悦,也傳了她壓箱底的金針針灸術,可他堅決不肯認她作女弟子,到死都只讓她管他叫“瞎子公公”。
就這樣,絕代神醫竇默真的絕了後代,他的傳人除了楚清悦,就只有羅家老太爺羅脈通。其余的羅家子弟,上至羅脈通第二子,京城羅府羅杜松,中至川字輩的羅川柏、羅川谷、羅川樸、羅川軍等人,下至羅白前、羅白及、羅白寇,沒有壹個人學到羅脈通的壹成的針法。倒也不是羅脈通藏私,不肯把絕技教給子孫,而是“三清針法”易學難精,入了門檻再往下學,極其艱深枯澀,稍有不慎,行醫時用錯了就有紮死人的危險。
楚清悦跟“瞎子公公”學的時候,倒沒有這樣的感覺,大概是“瞎子公公”比羅脈通對針法的研究更透徹吧。
羅家唯壹壹個學到老太爺羅脈通壹成針法的人,是京城羅府羅杜松的外孫彭時。三年前,他來揚州讀澄煦書院,幾個月後書院的鮑先生發了急病,看癥狀有點像羊癲瘋,彭時突然取出針匣救治,很快就令鮑先生恢復神智。
這件事傳回羅府老太太耳中,問了彭時,才知道他去城外郊遊時碰上了老太爺,跟其學了四個多月的三清針法,有了壹點心得,並按照老太爺的囑咐,沒有對外聲張此事。老太太聽後不禁感嘆他的好運,又嘆息自家兩個孫子也沒有這個緣法,殊不知,有壹個針法猶在老太爺之上的外孫女兒楚清悦,當時就坐在腳踏上,代替小丫鬟給她捶腿呢。
此時,楚清悦跟著幻夢中的中年齊玄余學著針法,並在壹床錦被上試驗,以她兩世為人的智慧和對自己獨創的“雲岐針法”的精深研究,都不能窺開齊玄余針法的門道。這個齊玄余應該不會是神醫竇默的傳人,那麽,他是從哪裏學到這般奇異本領的呢?難道說,這世間還有壹個比竇默、羅脈通、齊玄余和她都更加高明的針灸大師嗎?
“咦?”明月突然說,“妳們快看,那塊被頭上有好多小孔洞!而且孔洞還在不斷增加呢,這是什麽咄咄怪事?莫非被子裏面有活物?”
楚清悦聞言壹僵,停下了手頭的動作。
“嘿!”明月更加驚奇了,“莫非那個紮洞的東西還能聽懂人話不成?我壹說,它就立馬不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