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谦对于陛下是圣明的这件事,始终如一的坚定。
对于堵不如疏的政治智慧,于谦同样高度赞同和拥护。
但是有些问题还在摆在了桌面上,是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那就是大明未来该何去何从。
“于少保还是有担心。”朱祁玉示意兴安上了两杯好茶,要把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去说,去讨论。
理越辩越明。
朱祁玉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他笑着说道:“于少保的担心,朕以为第一个就是担心工匠们逐渐成为贵族对吧。”
“是。”于谦点头,他对此颇为担心,他坐直了身子,身体半前倾,眼睛炯炯有神的说道:“事实上,石景厂、兵仗局等工匠们,尤其是拥有匠爵的上层工匠,已经成为了贵人。”
“他们读书识字明理,有着优握的经济和社会地位,通常还充当着缓和劳资矛盾的政治力量。”
贵族的首要特点是世袭罔替,世券在手,子孙后代皆受皇恩百姓供养其次就是拥有司法、赋税、徭役等特权还拥有着极高的社会地位,走到哪里,都得被人尊称一声爷。
于谦所言的工匠贵族问题,是真实存在的。
工匠这个阶级本身,就不是一个均匀的同质的整体,而是由不同性质、不同利益的众多群体所组成,这就造成了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的不同。
大明的工匠大约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熟练工,一种是非熟练工。
熟练工的工作具有不可替代性,流动性低,专业性高,对技术的要求比较高,生活优握,甚至参与到了部分的政治活动之中。
比较典型的就是兵仗局的银工、石景厂的钢铁工、炮药局的火药工、三经厂的凋版工、织造局的秀娘、棋盘园的木匠等等。
棋盘园的工匠们之所以敢和东家们议价,是他们不可替代,同样到哪里都能吃饱饭,甚至能吃的更多,所以才能议价。
而非熟练工的工作具有高替代性,流动性高,专业性低,对技术的要求也很低,生活困苦,只关心自己的衣食住行,因为失地,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保障也没有。
比如码头的装卸工、煤井司下窑搏命的煤工、漕运拖船的纤夫、拉货的车夫、挖河开沟的民夫力士等等,朱祁玉遇到的柳七就是典型的非熟练工,而在辽东厂的徐四七就是典型的熟练工。
朱祁玉摇头说道:“工匠的贵族化是可预见的,甚至是一种必然和趋势,在朕看来是利大于弊的。”
“我们暂且抛开工匠是否贵族化这个事实不谈,从其他的方面去考虑。”
“从政治的角度来看,士农工商,国之柱石民也。从最早的世官制起,客卿制、举荐制、九品中正制、科举制,权力的掌控者,在不断的向下沉淀,工匠出身的权力掌控者,在历代中原王朝中始终缺位。”
补充短板,比如工部尚书石璞在称病之后,朱祁玉就安排了工匠出身的王卺递补了工部尚书一职,目的也是补充“工”在中原王朝始终如一的缺位。
这个缺位的原因真的追朔,要追朔到墨家和儒家争道了。
“从军事的角度来看,工匠无疑是最好的预备役,他们既有力量,也有组织,更是天生的守序者,不遵守规则的工匠,在生产中,都死伤在了生产事故之中了,也就等同于秦汉隋唐时的良家子。”
“从经济上来看,对内,劳动者是最广大的消费者,而所谓的贵族化,从国内市场来看,他们是积极的、踊跃的、旷日持久的消费者,是广大而厚重的内需基本盘。”
“对外,为了维持工匠贵族化后的利益,整个大明,都需要从六合与八荒之地,获得足够的资源,来满足工匠利益诉求,如果无法满足,则是深陷矛盾不可自拔。”
“从这次的棋盘园木工厂的罢工来看,工匠们,可不好对付啊。”
“从文化的角度上来说,他们读书识字明理,正是生产力提高后体现的需求,从水利螺旋压扎机、飞梭、钦天监十大历局的地动仪、十八种齿轮套件、八十锭的棉纺车等等来看,工匠所谓的贵族化,是极大的促进了生产力。”
经济基础决定了上层建筑,只有不断提高经济基础,才能够不断的提高文化的思想意识和价值观念,两宋文化兴盛的原因,完全的得益于繁华的经济基础。
于谦认真的思量许久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陛下不止一次证明了自己才是对的,这一点连流落到了交趾的柳溥都深表赞同,如果柳溥能够早一点领悟到陛下是对的,他也不至于现在如此不堪。
而陛下从四个角度去考量工匠贵族化是否合理,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一以贯之的,而非临时起意。
“那么,工匠真的贵族化了吗?”朱祁玉摇头说道:“朕以为不然。”
工匠贵族化?
其实工匠只是中产,而不是贵族。
“倘若一个工匠当街杀人,即便他的匠爵是大工匠,知府衙门在判的时候,依旧要判其斩立决,送大理寺三次复奏,而后秋后问斩,更遑论大工匠本身就是守序者本身。”
“但是一个世勋当街杀人,这个世勋就可以通过议、请、减、当、免,来免死,即便是最严苛的法学士去断桉,亦是如此。”
司法特权。
商鞅是秦国严刑峻法的代表,甚至作法自毙,商鞅因为逃亡住宿需要验看身份而被抓捕,自己的法条害了自己的命。
即便是商鞅,面对还是太子的秦惠文王嬴驷当街杀人,商鞅也只能处罚太子的老师,而无法处罚太子。
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只是法家美好的愿景。
工匠缺少了明显的贵族特权,在司法、徭役、税赋上,都没有得到任何一丝一毫的优待,甚至比之缙绅尚有不足,何谈贵族化?
于谦则眉头紧皱的说道:“陛下所言有理,但是臣依旧认为工匠有贵族化的可能,并且正在发生。”
在于谦看来,陛下有意让工匠阶级平替缙绅阶级,完成对阶级平替,这个过程中,一些过去走过的弯路,是必须要避免的。
比如司法、徭役和税赋上的特权。
朱祁玉想了想说道:“朕并不否认这种可能和现象,而且朕以为是一种必然和趋势,无论怎么看,都要比只会收租的缙绅要强的多。”
只知道收租,只想着如何钻朝廷的空子,研究怎么收租的缙绅,绝对是一种落后的、倒退的社会现象。
相比较之下,朱祁玉更愿意给工匠们一些司法上的格外优待,比如给的劳动报酬远低于市场价格的时候,工匠们有罢工的权力,通过司法和行政,保护劳动者的权益。
罢工自由,是社会运行的阀门和闸口,每一次的罢工,都会缓解积压的阶级矛盾,不至于让阶级矛盾变得不可调和,最后毁灭所有。
这一点上,苏太祖在苏维埃建立之后,之后,曾经回答过一个问题,在工人国家里罢工的工人,是对自己进行罢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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