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疑总归是怀疑,无凭无据的,赵桓也没必要非得把屎盆子扣在秦桧头上,尽管据他所知,现如今金军阵营里除了那位机深、力鸷、情不可测、愿欲日进的阴谋家之外,似乎没有人能将当前战场局势和双方最高决策者的心思琢磨得如此明白透彻。
与人斗其乐无穷,甭管是谁,既然人家已经划出道来,那就见招拆招吧。
“来人啊,传朕旨意,宣召种师道、李纲、何灌三人,速来御前廷议军国大事!”
“恭请官家稍候,诸公正在屋外廊下候旨,臣仆这就出去传他们入内见驾……”
啊,说曹操,曹操到?
其实没那么巧的事儿,早在萧三宝奴与皇帝面对面单独对谈之际,他们三人便在小内官儿的指引下悄悄溜入正堂左右的廊屋里了一一并非故意跑过来偷听墙根儿,而是事关重大,谁都不敢掉以轻心,与其呆在自家寝居之所坐卧不宁,还不如直接在御前蹲守消息来得踏实。
“燕居在外,一切从简,诸公不必拘于常礼,坐下来议事吧!”
内侍小黄门不知从哪儿搬来几个矮腿坐墩,赵桓看着他们扭扭捏捏地在上面一一就座之后,这才笑着说道:“朕这次之所以避开诸公,单独接见外蕃使节,无非是想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以便探出对方真正的和谈底线。如今已知其大致策略,不过是先礼后兵而已。”
还别说,就为这么个小事儿,李纲的确心里有些疙瘩,以为两人私下有什么秘密交易,此刻听皇帝三言两语这么一解释,当即便释怀了,随之而来的说话语气,听起来也更加谦和顺耳:“敢问陛下,何为先礼后兵?”
“所谓先礼后兵,无非是先将杨可胜送回来表示和谈诚意,然后趁机提出来几个条具事项。这第一条就是要遣返阇母,互换俘虏而已,其二便是要朕传檄河北兵马,退出黎阳境内,给金军让出一条道来,如若不然,他们打算破釜沉舟,挥戈东进,誓与我师拼个鱼死网破……”
赵桓简明扼要地将萧三宝奴方才的意思讲说了一遍,临了又补充道:“斡离不信誓旦旦,说是只要我河北兵马撤离黎阳境内,他即刻将三镇割地诏书完璧归赵。另外还说,大金兵马浮舟济师之后,自会将留滞营中的亲王宰臣礼送回国。”
“陛下!”
可能是深感事关重大,赵桓话音甫一落地,李纲直言不讳的老毛病又犯了,当即不顾身份,不顾场合,腾地站起身来抗声而言道:“什么先礼后兵?虏人分明是想用计诈我,陛下万万不可轻信其言!我河北兵马一旦移足它地,虏寇必会遣派敢死之士抢占北岸渡口,届时后路畅通无阻,斡离不若是背信弃义,不肯遣返亲王宰臣回国,归还三镇割地诏书,我将奈之若何?”
这番慷慨陈词可谓掷地有声,甚至还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何灌与他比邻而坐,感受最为强烈,却在不知不觉中攥紧了青筋暴露的老拳,就连一向喜欢装聋作哑的老种经略相公听了这一席话,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此事尚未最终定议,李卿莫要如此操切嘛。”
李大忠臣一片冰心在玉壶,向来对事不对人,言官们最擅长罗织的御前失仪这个罪名对他毫无约束力。
赵桓前前后后领教过多次,早就见惯不怪了,是以先是抬手示意他坐下来把心放到肚子里,随后才微笑着面向种、何二人征询意见:“不知两位太尉有何看法?”
何灌知道老种经略相公素来沉稳持重,一般遇到这种情况不会抢先发言,作为下级部曲,他得主动站出来替上司长官遮挡一下了:“回奏陛下,微臣以为李尚书言之有理,虏人凶悍狡诈不可轻信。所谓先礼后兵,必是虚张声势之举,倘若对方真正有意挥戈东进,与我师拼个鱼死网破,何以连日来并无敌马出击动向?”
“哦…….”
赵桓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原来以何卿之见,斡离不只是耍耍嘴皮子而已。”
皇帝言外之意分明是说他罔顾轻敌,何灌久在天子脚下典军,老于世故,如何听不出来?是以他心中一凛,赶忙躬身作答道:“微臣日前已调发三衙兵马增援白马县,若是虏寇果有觊觎京东诸邑之心,我师……”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便主动戛然而止了,没别的原因,底气不足,不知道该不该向皇帝立军令状而已。
自从和金军开战以来,三衙禁旅胜少败多,几乎没有可以拿得出手当众炫耀的战绩,惟一一次全歼赛里郎君那一千合扎猛安,也是数万人马像打狼一样群起而攻之,几十人打人家一个,说出去自己都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赵桓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若论战力,在京三衙诸军素来娇生惯养,恐怕只比那些后娘养的厢军土兵弓手之流稍强一点而已,真要真刀真枪和女真人硬拼到底,最终可能还得依靠在西地和北疆野蛮成长起来的边军将士,他们才是正儿八经能用血肉之躯保家卫国的万里长城。
天色渐晚,时间正从指缝中一点一点流逝,君臣四人因大事议而不决陷入短暂的沉默,就在他们面面相觑之时,一个内侍小黄门忽然从厅堂外面的廊檐下闪身出来,急声通禀道:“启奏官家,沈参议乞请当廷面对!”
“哦,他怎么来了?”
赵桓只是微微一怔,旋即点了点头:“即刻传召入见吧。”
沈琯虽说是亲征行营司参议官,但其位阶卑下,目前连侍从都不是,只是普通庶官而已,尚无资格参加今日这种级别的御前会议,若非是军情急报,断然不会在此当口冒冒失失地跑过来请求陛见。
“启奏陛下!虏寇突然出动数千游骑,自西向东,往返奔袭,四处抄掠粮秣财货,大有觊觎我京东诸邑之意!”
果不其然,一脸凝重的沈琯迈步走进屋子里来,只是三言两语就把在座的众人惊住了。
原来萧三宝奴押解着杨可胜向西奔赴滑县之时,金兀术同样也接到了其兄斡离不的指令,让他分遣万佛奴和聂耳两位行军万户,亲自率领其麾下三千余骑甲士,积极配合秦桧实施所谓的“以战迫和”之策。
白马县虽说驻屯了两三万勤王大军,甚至还有刚刚赶来支援的三衙禁旅,但对方出动的轻甲游骑全是五十人以下的小股奇兵,马快弓硬,奔驰如风,犹如神出鬼没一般,往往还没等张网拦截便已经跑过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突然从意料不到的地方去而复返,简直搞得韩世忠、李邈、吴革他们防不胜防。
“好啊,先礼后兵,以战迫和,一环紧扣一环,果然是魔高一丈的大玩家!”
赵桓不得不承认,女真人双管齐下这招,截止到目前为止,确实已经达到战术目的了。
原因很简单,他差点被对方成功激怒了,一度恨得牙根痒痒,甚至在某个瞬间几乎丧失了理智,想着既便要不回来三镇割地诏书,也得给这些横行无忌的瘟神留条生路,不然真把他们逼急眼了,三万余众挥戈向东呼啸而去,就凭自家这些数倍于敌却不堪一击的酒囊饭袋,如何能够抵挡得住?
要是对方一不做二不休,趁势攻下南京应天府作为根据地,长期盘亘于京东诸邑,敌马甲士,兵戈旗鼓,整日价在卧榻之侧喧嚣聒噪,还让不让老子这个穿越者皇帝好好睡大头觉了?
当断不断,必留后患。
赵桓想到这里,抬手一指正躬身立于堂下的沈琯,一字一顿道:“沈卿,你即刻拟旨,传檄河北制置使司,令其立遣麾下兵马,全部退出黎阳境内……”
话音未落,一直默不作声的老种经略相公突然睁开眼睛说道:“乞请陛下暂缓降旨,老臣有本上奏。”
“哦?”
赵桓以为他方才又与周公幽会去了,原来只是习惯性假寐而已,当下只得屏住胸中烦躁之气,微微颔首问道:“种老有何话说?”
种师道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两声,这才缓缓说道:“老臣恳求陛下再加一道旨意,密谕河北诸路帅臣: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赵桓一时没弄明白他的意思,随口诧异道:“此话何意?”
种师道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有意无意地扫视了一眼坐在他旁边的何灌。
何灌虽说不是顶头上司肚子里的蛔虫,却深知审时度势、趁势而为这些用兵蹈略,因此勉强代为解释道:“回奏陛下,种老的意思,想必是趁着虏寇浮舟济师之际,半渡而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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