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大庙。
重修的弘慈寺匾额之下。
刘承宗如万兽之王立于阶上,远远眺望。
在他身前,两只巨大的铜铸狮子之间,有一片穿袒肩战袍的狮虎豹熊。
雁门总兵、察哈尔伯爵粆图台吉站在中间,有金刀暗纹的绯色战袍胸前补子绘着张牙舞爪的麒麟。
他旁边是朔方镇总兵贺虎臣、五原镇总兵王承恩,二将战袍质地色泽与粆图相同,只是胸前绘狮补。
王承恩旁边,则站着云中镇的参将白文选,身上的补子是老虎,趁得穿皮曳撒戴宝珠大帽的土默特万户俄木布像个亲随,局促不安。
倒是乌审万户萨囊台吉,他是故意往亲随的方向穿,简简单单的布面铁甲,但低眉垂眼非常淡定。
因为人家的领主、鄂尔多斯济农额璘臣真的就在旁边。
更关键的是这次他们从鄂尔多斯到归化城,来给刘承宗进贡,出发前萨囊给额璘臣提议,为了让大汗看着顺眼,最好穿上祖传战甲。
额璘臣非常听话,翻出了当年隆庆皇帝赐给爷爷吉囊的金鳞都督战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非常晃眼,像个大显眼包。
单凭这身战甲,就能压过土默特之主俄木布的风头,还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泥腿子万户都得被压下去,那帮人还停留在有啥穿啥的阶段呢。
当然这不会盖住刘承宗的光芒。
因为萨囊台吉之前在乌审部,就跟驻扎的第二旅千总鲁斌打听了。
大汗身边那个叫刘体纯的宿卫头目,因为早前立了战功,被赐下一套银鳞罩甲,这会正新鲜呢,天天穿。
所以,虽然额璘臣和萨囊台吉其实跟其他万户一样,也是头一次见刘承宗,但他俩穿这铠甲,一看就是一拨人。
他在前边站着,任谁见了都得在心里嘀咕这是大汗心腹、怯薛头子。
这就是萨囊台吉的目的,他要在漠南甚至漠北,建立起额璘臣是汗国重臣的印象,增强主君的威望,使漠南漠北诸部对额璘臣更加依赖。
只有这样,才能在刘承宗抛弃蒙古时,一盘散沙的蒙古诸部还能有一根主心骨,不至于再像过去十余年那样,不单任人宰割,就连自己人都作践自己。
某种程度上,萨囊认为自己比其他蒙古贵族,更认同刘承宗这个大汗。
因为在他心里,刘承宗这个大汗非常称职,只是不太可靠。
漠南草原经历这么多年纷乱斗争,萨囊台吉对天赐大汗的要求已经非常低了,谁能停止漠南诸部的纷争,别再让他们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原因打生打死,谁就是天上地下唯一真汗。
这意味着统治者需要有一支非常强大的军队,能压服诸部制止纷争,还能拿出诸部需要的东西用于赏赐,解决他们急需的问题。
这些特质听起来像谁?
像中原皇帝。
刘承宗不可靠的地方也在于此,比起蒙古大汗,他更像在蒙古草原封官的中原皇帝。
萨囊的不安就源于此,作为漠南草原实质上的统治者,就因为别人两张封王诏书,杨麒能说跑就跑,马不停蹄的蹿回中原。
杨麒如此,想必王承恩和贺虎臣也一样。
刘承宗自然也会如此。
漠南草原对他们并不是那么重要,悲观的萨囊台吉始终认为,当漠南发生大的战事,刘承宗就会把他们抛弃,在中原舒舒服服做他的大元帅。
未雨绸缪,是因为知道早晚下雨。
实际上直到现在,萨囊台吉站在弘慈寺外,都认为刘承宗此次亲至漠南,是南边打了胜仗,顺路过来耀武扬威而已。
他既不知道刘承宗为啥过来,也不知道素巴第为啥过来。
不过对他来说,草原上古怪事情多了,也不差这一桩。
没过多久,城内街道掀起扬尘,数骑奔至,先通报了素巴第已经进城的消息。
片刻之后,礼衙尚书张献忠与素巴第并马而至。
侍立在弘慈寺的将校贵族分开两路,素巴第翻身下马,就看见被簇拥在中间的刘承宗,下马便要行礼,却被快走两步早就伸出手来的刘承宗托住。
“哈哈哈,兄长不远千里前来,情义不言而喻,还行什么礼,来,快随我进大庙详谈。”
素巴第听不懂他在说啥,只是被一把拉住,但看他神情不像动怒,这才打着哈哈只管被拉着走。
等身边高乐途翻译了,这才笑着迎合,边向大庙走,边对高乐途道:“你快告诉大汗,我来是有紧急军情想要通报。”
刚踏进庙门,刘承宗听了这话,脚步没停,笑眯眯问道:“兄长要说的可是,后金出兵了?”
刘狮子早就对素巴第的来意有所猜测,估摸着也就俩可能,都跟军事有关。
要么是喀尔喀西路遇袭,来求援的;要么是金国出兵,来通报的。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什么让漠北三汗之一的素巴第,亲自跑过来的事了。
对于他的询问,素巴第也在意料之中,面上一副果然神色。
他松了口气,笑道:“果然,大汗领军在此,想必已从别处听闻此事,看来我是多此一举啊。”
刘狮子的脚步停下了,转身看着素巴第,非常诚恳道:“不,即使再多人告诉我,我也不可能带兵走得这么快。”
“我只是推测,黄台吉既要称帝,金国多半要发兵震慑周边,但心里也拿不住,只是担心其攻略我的漠南属地,这才领军在此,以防万一。”
刘狮子心里自然不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对于后金出兵,而他驻军漠南,是他颇为骄傲的推理成果。
只是素巴第不避千里路途,风尘仆仆传告情报,面对这份好意,他不想去显摆自己。
不过素巴第对此并未居功,他比刘承宗更加诚恳,开口道:“实不相瞒,这军情并非是我侦知,而是车臣汗之子巴布应邀前往金国参加崇德皇帝登基大典,得知的情报。”
“巴布一回漠北,车臣汗就将此事传报西路,让我来提醒大汗小心防备。”
“硕垒?”
这倒是真让刘狮子感到惊奇了,问道:“我记得他对金国并无敌对之意,怎么会把情报透露给我,怎么,不怕被金国兴兵攻打?”
“诚如大汗所言,车臣汗与金国相邻,确无敌对之意,只是这两年黄台吉咄咄逼人,得寸进尺,令人……不胜烦扰。”
素巴第叹息一声,摇摇头,这才对刘承宗解释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说到底,还是钱闹的。
从前,喀尔喀三部历来在宣府与大明贸易,直到大明为牵制后金,将百万两市赏专给察哈尔的林丹汗,使其控制了哈剌慎、土默特之外整个蒙古的贸易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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