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许那时候才明白,为自己翻案一事到头来只是政治斗争的一部分,若他一意孤行,只会有更多的无辜之人死于其中。
谢知许已经无力再承担一次那夜汇成溪流的血、烧进他瞳孔的火了。
于是,罪名他认了、恶名他担了;他在这人世间、在被迫赋予的权力之巅,进进不得、退退无处;他做不了恶人,又不甘心做圣人。最后,作茧自缚于自己的道德牢笼中,只求那些惨死的故人给自己一个宽恕。
姬二娘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从谢知许自己的嘴里听到属于他的往事。只是这往事说的,太简短了些。她泪眼婆娑地问:“你不恨你的族人?”
有一瞬间,谢知许以为姬二娘是在为自己流泪。
谢知许的声音在这暗夜里静谧得像这月光:
“我不知道。若说恨,我少时孤苦无依的时候,是这个家族给了我容身之所;若说恕,我如今落得这般境地也是拜他们所赐。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该怨恨还是该宽恕了。”
“那你以后怎么办呢?他们总是不会罢休的。”
“且行且看吧。”谢知许笑着岔开了话题,心想,说到底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没有定数:“若是日落前留泽还是找不到这里,咱们就得做过夜的准备了。”
暗处有武士跟着,姬二娘并不担心张留泽找不到自己,可是说实话,她长这么大,还没遇到过这么倒霉的事。
虽然是同门师姐弟,姬二娘的剑术却比姬十七差得多。加上除却第一次,后来的几次刺杀,刺客们都是直冲张留泽而去,所以这一次,姬二娘和谢知许照样是躲得远远的。总而言之,不给张峄添麻烦,就已经是帮了他们大忙。
谁能想到,本来和张峄、姬十七几人扭打在一起的刺客们这次却忽然掉转了剑锋,齐齐指向谢知许。
姬二娘到底水平有限,勉力支撑一会儿,只能带着谢知许一路退避、骑马奔逃。
这一逃,便逃到了密林深处,与大部队失去了联系。跟在暗处武士们没有姬二娘的许可,哪里敢现身,冷不防竟让她胳膊上挨了一刀。
被谢知许摆了一道,姬二娘怎么想都觉得委屈,忍不住低声自言自语:“留了疤在胳膊上可怎么办?”
谢知许自己身上老伤新伤横陈,毫无美感可言,听到姬二娘的话,却不由心头一颤,觉得酸涩苦闷:他后来才知道,这情绪叫“心疼”。从不为自己叫屈的谢郎君,最先学会的,是心疼二娘。
他又忍不住哄这位狗屁女侠:“一到长安,我就去找最好·······”
可惜狗屁女侠的注意力此时全在伤口上,谢知许话还没说完,她已经又一次问候了谢知许并不存在的亲友:“去你大爷的谢知许!”
谢知许识趣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是我错了,不该瞒着你的,你别气行不行?我去找……怎么我越说你越哭呢?我错了我错了,不哭了好不好?”
姬二娘的泪是疼至极致,以至于本能地流出眼眶的,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闻言,一把抹干脸,恶狠狠凶:“谁哭了!”
谢知许竟然觉得这样的姬二娘有几分可爱,还想哄哄她,却听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他心中大喜,正想喊对方,却忽然意识到:这声音杂乱不堪、明显来者数量众多!
姬二娘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挥挥手,示意谢知许跟她走。可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谢知许对姬二娘的剑术已经有所了解:若是对手只有一两个人,或许姬二娘还能有七八分胜算,然而她技巧熟练却耐力不足,到底是没法抵挡长时间、高强度的拼杀。
谢知许甚至没什么犹豫,就对着姬二娘摇了摇头,低声说:“你先走。”
那些刺客本来就是冲着他来的,谢知许不想连累别人。
姬二娘露出惊异的表情,谢知许便朝着她安慰地笑:“你去找救兵,行不行?”
“一起去。”
“我会先躲好……”谢知许的话没说完,姬二娘就已经拉着他的手腕上了马,语气坚定地说:“让我弃你而去?没有这样的道理。谢知许,你不许小瞧我。”
谢知许愣住了,他坐在后面,看不到二娘的神情,却知道,她眼睛定然是亮着的。
他抓住了缰绳,温声道:“你胳膊不便,我来吧。”
他听到姬二娘轻轻的一笑。
马蹄腾空、迎着晚霞、划过晚风,歇在山头的阳光散成了春意融在谢知许身上,二娘坚定的话语聚成了琴弦响在谢知许心里。
蹄声有力、穿遍山野,谢知许知道,不远处的人群定会听到这声音,可那又怎样呢?他以自己的后背做二娘的盾牌,生出了与过往不一样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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