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半边挂在远方城墙,春明门燃烧的火焰已被破灭,袅绕黄昏的黑烟,耿青站在城南的明德门也能看见。
视线里,城外呼啸返回的黄巢等兵马正另一边徐徐退去,与城墙保持箭矢射程之外的距离绕行。
“黄巢一落魄书生,坐了一年天子该是知足了,此番一战落败,往后难成气候了,呵呵,到时便与季常兄坐这长安,观他如何败亡。”
望着退走的队伍里,不时回望城墙的身影,书生谢瞳笑着轻抚短须说上一句,他旁边的系纶巾、青墨衣袍的耿青收回视线,嘴角跟着笑了笑。
“谢兄很快就会听到消息的,不会等太久,在下,也不能让他等太久,要知,黄巢只要不死,主心骨就在,依往日做法,很快还能聚集数十万兵马,既然事已做下,那就要做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就得彻底剁碎。”
一年前开始的布局,到的今日算是落下一半,耿青神色平静,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敲着墙砖,对于一己之力摧毁了反贼建立的齐国,似乎并不激动,这让一旁听着两人说话的张直方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不到双十的年轻人,怕是哪位鬼谋之士转世投胎吧。回去得让怀义多亲近亲近,别惹他。”
而这思绪飘过的瞬间,那方指尖触摸墙砖的耿青沿着墙垛缓缓前行,“黄巢能有此败,其实并非我有过人之处,实则他过于着急,麾下将帅也过于着急,急着改变身份,为一点私事打破头皮也要争个高下。其原因,就如一个贫穷家庭忽然得了大量财富,有些人能守着本心,精打细算而更大的一部分,或许急着花销这笔钱,大肆挥霍,穿暖吃饱,更换大宅院,有了宅院,出行又要良马车辕代步,有了这些仍嫌不足,更想近一步,混个官身走到哪里都有面子,等到了官身落到头上,目光又盯在了那金銮殿上。”
“归根到底,贪念太深,心尤不足。”
耿青同意的点点头,抬起手掌,吹去指甲上的灰尘,声调平缓接着说道:“谢兄说的没错,其实谁都心尤不足,只是放到身家性命、天下社稷这种局势上,心太贪,往往就是身死的下场。”
渭水、泾河交接往南的原野上,马蹄踩踏染红的泥壤飞旋,一支支一道道的马队挽弓射箭,犹如交织穿行的洪流切割着这片数里之地。
天空不时有箭矢飞过,落下的霞光里,是触目惊心的一片血红,人的、马的尸体延绵铺开,死的未死的人或战马痛苦的低吟,被割伤大腿的战马摇晃着从血泊里挣扎起来,发出凄惨的嘶鸣。
硕大的马眼里,沙陀人的骑兵呼啸而过,追另一拨骑兵沿着河道去往远处的丘陵间的林野,不久,滔天的火焰自沙陀人射出的火箭蔓延而起。
呯呯呯
几声金铁交鸣的碰撞还在战场中间持续,一员身形魁梧的战将挥舞大枪与另一个身材挺拔,拖着白色披风的沙陀将领打的有来有回,两柄挥舞的长兵照着对方要害疯狂交击,砸出一道道火星闪烁。
唏律律
相互兜转的两匹战马随着上方厮杀的主人,也朝对方撕咬、踢去蹄子,击在对方肌腱抖擞的皮肉上,响起阵阵闷声。
上方,两马之间,禹王槊抡出一道巨大的半月,以最为猛烈的一扫扇开,擦过的空气几乎刹那间将破风声化作了一声巨大的咆哮,对面马背上的邓天王抬枪一挡,空中弯曲的禹王槊轰的砸在他枪杆,魁梧壮硕的身形一僵,身上甲胄都在瞬间哗的震响,翻起了一片片甲叶,身下的战马受不住这力道,前肢直接大喇喇岔开,跪伏去了地上。
翻滚几圈的邓天王艰难爬起身,抬头,长槊抵在了他面门。
火红的战马上,有着声音在说:“你能接我几招,算得有些本事,杀你可惜,本将放你回山间乡下,记着!闭关苦练,待武艺大成,再来与我厮杀!”
长槊一扫,呯的将邓天王扫飞。
李存孝看了眼翻滚起身愣愣出神粗汉后退着逃离这边,他一勒缰绳,吹了声口哨,纵马飞奔向了长安。
身后的沙陀骑兵一一跟上。
“用计一道,我便遵循此理,人皆有欲,哪怕那庙中老僧也想佛主褪去泥胎,有金装点缀。说起来,这些道理,于驸马还在时,没少喝斥我,毕竟这条路就算走得通,也多受人诟病。”
耿青叹了口气,停下脚步,闭着眼睛感受城头上吹拂过的凉风。
“提到于驸马,在下又有些想我这老师了。”
风渐渐大了,明媚的阳光在人的视线里,阴了阴,游云缓缓遮去太阳,稀稀拉拉的雨点落了下来。
淅沥的小雨落在城楼焦木,袅袅余烟里,春明门打开,兵锋涌入城门,守城的将领持剑大吼,看着周围越来越多朱温的兵马,微微闭上眼睛,拄着长剑半跪在了持一杆铁枪的青年将领身前。
往西,长安金光、开远、延平三门洞开,守将霍存、李唐宾开门投降,城外的凤翔军、振武军大军入城。
残阳如血,照拂满山枯黄犹如披上了霞衣。
血腥、颓废蔓延的队伍,旗帜仿佛颓丧的耷拉下来,随着前行拖行在地上,一道道虚弱、摇晃的身影侧方,精疲力尽的老人坐在一块岩石上,拿着水袋忘记了放到嘴边,目光有些出神的望着长安方向。
不久,有快马从何方追来,不是他麾下任何将领的士兵,乃是长安故人托送一封信。
周围将领聚集过来,老人没有为难送信之人,只是捏着信函好一阵,才缓缓展开,上面字迹龙飞凤舞、犀利如刀。
内容却是几行诗句:
寒窗苦读晋身阶,金榜落名心不平。
写下满城黄金甲,掷笔拂袖愤慨去。
槽帮衣食富足生,叹无官职过半生。
金色蛤蟆争努眼,翻却曹州天下反。
朝廷招抚嫌官小,只恨不是金缕衣。
翌日南面坐天下,才知南柯一梦兮。
昏黄的光芒透过树隙落在纸面晃动,周围聚集的诸将沉默看着老人双手发抖的捧着那纸张,嘴唇蠕动,花白的胡须都在跟着微微抖动。
“南柯一梦兮”
黄巢如此呢喃一句,然后抬起脸来,双眼有些浑浊的望向长安,“短短几行,道尽朕一生知我者耿青,毁我者耿青!”
诸人缄默,这个名字的主人,不少人现在才回味过来,一步步细想,令得他们头皮为之发麻。
阴云覆来,雨点啪啪的打着树叶,山间渐起了水雾,遮去了老人的视线。
“下雨了。”
耿青抬了抬脸,笑着接过一滴雨点在掌心,福灵心至般望向某个方向,似乎与山中望来的视线对上。
“一不留神就说了这么多话,时候不早了,回去吧,这个时候,该是要吃晚饭了。”
哗哗!
雨声渐大,耿青接过一柄雨伞撑开,与谢瞳下了城楼,并肩走在街巷铅青的雨幕里,仿如只是两个普普通通的书生,往家中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