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近晚秋,怀朔的顷千绿色,万紫碧光尽皆凋谢,天地间惟余茫茫黄沙,荒凉孤寂的肃杀之气笼罩在这片被世人遗忘的土地上。
黄昏时分,一行鸿雁刺破云雾遮盖的夕阳,振翅南飞,怀朔守军将士望见这一幕,不由想起记忆中的故乡、逝去的伊人,都忍不住落泪,往日骄横的鲜卑军士吹起悲凉的胡笳乐,汉儿则吟唱起诗经中的名篇《鸿雁》。
自破六韩拔陵起兵以来,怀朔守军连战连败,如今叛军已经围城五月,城中将士死伤过半,此等危局之下,将士如此反应实在不足为奇。
城西钟楼之上,东方白也为同袍的情绪所感染,不过他并没有伤感流年,而是抚了抚怀中的环首刀,这是他在这个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生于乱世之中,要想活命,唯有慷慨悲歌,拔剑奋起。
清冷的月光,照映出东方白俊逸的容颜,剑眉斜飞入鬓,目若朗星,鼻梁高挺,薄唇紧紧抿成一线,粗砺的肌肤丝毫不减风采,反而让他多了几分阳刚之气。
望着漆黑如墨的星空,东方白眼神中流露出一丝黯然。
他出生在红旗下,家境普通,少年之时不好学问,唯好武装,青年之时浑浑噩噩、逞勇斗狠,只考上了一座大专院校,后来在亲朋好友的百般劝导下入了伍。
这一去就是十二年,东方白至今都能回想起在雪域高原上的四千多个日夜,退伍之后,他拒绝了政府提供的编制,却又不能较好融入社会,夜深人静之时,总是不由自主缅怀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回想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不曾想,命运开了一个玩笑,让他回到北魏末年这个金戈铁马的年代,附身于一个身中流矢的小兵。
若依照常理,以东方白的浅薄见识,是不可能推断出具体年代的,奈何身边名人太多——军主贺拔岳、函使高欢、功曹史侯景……遇上这些史书中大名鼎鼎的人物,纵然东方白再怎么不学无术,也是轻而易举地猜测出了时代背景。
“既来之,则安之!”收回思绪,东方白轻声念叨一句,又回想起这一世多舛的命运。
东方姓,自然是出自东方朔,东方白祖籍平原郡鬲县,父亲东方膺是东方氏第二十五代家主,曾任青州长史,在任期间弹劾江阳王元继逼良为娼、卖官鬻爵,当时元继受到皇帝元恪申饬、被免去官职爵位。
后来元恪逝世,新皇登基,元继官复原职,受到朝廷重用,进位侍中、骠骑大将军,权势更甚往昔,这元继也不是宽宏大量之人,他对当年弹劾自己、致使自己丢官免职的五品小官,始终是耿耿于怀。
于是元继密令党羽罗织罪名构陷东方膺,朝中公卿虽然知道东方膺含冤,但却不敢得罪总揽朝纲的元继父子,不得已,廷尉杨钧判决东方膺脊杖二十、流放至怀朔镇服役。
“欲加之罪,其无辞乎?”东方膺素来刚烈,不堪受辱于狱中自裁。
然而这事还不算完,东方膺之死最终被朝廷定性为畏罪自杀,妻子封氏及幼子东方老、东方白被判为流刑,枷至怀朔镇服役,不久之后,封氏自缢身亡……
这桩冤案发生在十年前,封氏自缢之时,东方老只有十岁,至于东方白只堪堪八岁而已,二人被发配到狱掾尉景麾下作厮役,饱受鲜卑军士、豪强酋帅欺凌,不过东方白兄弟二人命格硬的不像话,怀抱着一腔仇恨、餐风饮露硬是挺到了成年,二人常年与囚犯、死人打交道,逐渐练成了一身杀人技、一副铁石心肠。
年初之时,廷尉杨钧改任怀朔镇镇都大将,东方白二人的命运发生转折,许是出于对当年之事的愧疚,杨钧对东方白兄弟不错,除去二人奴籍,提拔东方老为马队队主、东方白为鹰犬队主,现如今二人在杨钧之子、别将杨暄帐下听用。
队主当然不是什么大官,按照北魏军制,从下到上依次为伍、什、队、幢、军。
五人为伍,设伍长。
二伍为什,设什长。
十什为队,设队主、队副。
五队为幢,设幢主、幢副。
军无定数,设军主、军副。
军主之上有统军、都将、别将、杂号将军,重号将军。
虽然队主是位卑言轻、不入流的比视官,但好歹掌管着百人性命,比卒伍、氓隶强上不少,总的来说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东方白思忖间,一道瓮声瓮气的感慨声在他耳边响起。
“昨日我随将主拜谒镇将,见到镇副窦乐、都将葛荣与镇主父子论兵。
窦乐、葛荣二人主张固守城池,镇主提议出城邀击,挫敌锐气,几人争得难解难分,差点大打出手。
要我看哪,这城池早晚要失守。”
说话之人是个铁塔一般的巨汉,腰带八围,面如黑炭,眼似铜铃,隆起的肌肉如同坚硬的石块,活似后世的门神尉迟敬德。
这人正是东方白的兄长东方老,身长七尺,膂力过人,就这还是取自北朝的大尺,若是用南朝的小尺度量,东方老身高还要高上两尺,纵观史册,估计也只有“山东大汉”孔夫子、汉赵皇帝刘曜能在身高上力压东方老一头。
当然,东方老如此身高不足为奇,因为那位勇敢如孟贲,敏捷如庆忌,廉俭如鲍叔,信义如尾生的大文学家东方朔便是一位巨人,赖于基因上的强大,东方白同样生得修长挺拔。
“大兄慎言!”多年的挣扎求生让东方白特别擅长掩盖内心的真实想法,只见他头也不抬,不咸不淡说道。
东方老倒是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在他印象中,幼弟东方白素来性情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