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闻言慢慢抬起了头,露出一张,怎么说呢,南归雁一时想不到形容词,是一张会让人联想到人生各种晦暗时刻的脸。
这几天恐怕是他这辈子最难熬的日子,整个人透出一股死气,又像拉满的弓,绷得紧紧的。
“家父是南太医。”南归雁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话,逐步降低陈先生的戒备心。
癫症治疗意在理气解郁。
陈先生喃喃,“你是来救我的吗?”
南归雁为他把了把脉,“自然。”
她为他治疗癫症当然也算是救他,又瞧了瞧陈先生眼下,青黑一片,可见这几天也没睡好觉。
南归雁要了纸笔,就在牢里笔走游龙,写了剂药方:党参三钱,茯神三钱,石莒蒲三钱,郁金三钱,姜半夏,制南星各三钱,枳实,香附两钱半,白金丸两钱,又加用枣仁三钱,夜交藤六钱,枕中丸两钱半。
方无两接过,只觉南归雁不愧是南天鸿的女儿,明明是来审问别人,却说来看病,结果还真会开药,字也是写的极好。这南家怎么培养女儿的?不知道能不能取取经啊。
南归雁写字的时候,陈先生也在旁边看着,若是之前在书院里,他或许还能意气风华的指点几句,但如今在监牢里,他嘴张了张终究是没说话。都说字如其人,如今陈先生对南归雁是全然信任了。
“我听归易说陈先生于书法方面有颇高的造诣,收藏了颇多名帖,不知可否得先生指点几句?”其实南归易没说过,但是话头这么开总是没错。
“我观你习的是颜体,已颇有风骨,指点说不上,但家里却有几页颜氏真迹。”
“居然有真迹,那可不好寻的啊。”
“正是,也是辗转经了几手才到我手上。”
“想来先生是爱字爱书之人,不然也不会如此费心。”
陈先生有了些许谈性,刚要说话。
却只听南归雁话头一转,“若是如此,那《史记》先生应该看过多遍了吧?”
陈先生表情突然又呆板了起来,却依旧回答到,“读过多遍,我常对学生说,当以史为镜,也让他们常读。”
“这么说来,那日能读到《郦生陆贾列传》并无特别之处了?毕竟你已读过多遍。”
“是……”陈先生沉思了一会儿,答道。
“但你却做出了一个与往日不同的决定。”
“是……”陈先生表情痛苦起来。
“你那天本来就是准备读这篇文章的吗?”
“我有每日诵读一篇的习惯,熟悉的人都知道。那天刚好要读到《郦生陆贾列传》。”
南归雁点了点头,可将排查范围缩小为知道陈先生这一习惯的人了。
“我记得是在傍晚,读完,看到满院锦绣,又想到上课时,万有麒一番何不食肉糜的言论,有感而发。”
“万有麒?”方无两问道。
“是,乃是第一皇商幼子。”
“我还有一处疑惑不解,就是先生为什么将菜谱定为白菜和土豆,白菜倒是还好,但是土豆传入我郾朝并不久,深入了解的人更少,在有些地方还算个稀罕物呢。”
陈先生闭上眼睛,深深回忆了一会儿。“因为,那日我看到东方清将配菜中的土豆都挑了出来,又知道土豆产量颇高,储存久,已经被许多农户采种,便自作聪明当做惩罚……”
“不!不是我!我没有错!”他的情绪又突然激动了起来。
南归雁赶忙点了陈先生的穴道,为他顺了顺气。
陈先生实在是个别扭矛盾的人,他固执自傲,对待他认为犯错的学生惩罚严厉苛刻,但由于自己的决定引来祸端的时候,他却不能接受。他认为自己一切所思所行都是为了学生,他是没有错的。
他算不得坏人,但肯定不是一个好师长。他告诉学生要以史为镜,学史明理。但自己却不能以身作则,做事流于表面,托大,没有经过调研就强硬的实施一系列思农举措,后续也没有查漏补缺,致使凶手有机可乘。
或许他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不妥,可前面几十年的信念也在拉扯他,导致了他如今的癫狂。
南归雁该问的差不多也问完了,她等陈先生平复下来,又让人开始熬药。便和方无两一起走了出来。
“万有麒倒是好说,但我没记错的话,东方清可是王知远的好友。”方无两让人先去排查最近二人有什么异象。
南归雁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了那天的场景,她并没有靠近王知远和东方清周围,她其实也不擅于面对死亡的场景,但东方清的悲痛看起来犹如实质。手上鲜血淋漓,一言不发的动也不动,整个人都抽离出去,好像周遭都和自己无关似的。
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南归雁也不想议论二人,便问道:“接头人的线索查的怎么样了?”
“大海捞针一般,不过我刚刚派人暗暗查探,几位学生周围有没有出现过与接头人特征相符的人了。”
南归雁点了点头,一时也没了话,二人就这么一路无言。
雨势依旧不小,南归雁撑着一柄上面绘着甘草的油伞,甘草,生于干燥草原及向阳山坡,其根有清热解毒之效。
“你这伞面倒是别致,不常见。”方无两说道,他其实是个话多的人,最受不了俩人一起却不说话的情形,便绞尽脑汁想话题。
“甘草,在干旱的沙土地区比较常见,根可入药。”
“县主不愧是南太医的女儿,对于药理一方面所知甚多啊。”
南归雁一时无言,不过是甘草罢了,知道的人挺多。
其实方无两是在真心夸赞,因为无论是在书院里为众人提供解毒之法,还是在牢里为陈先生医治癫症,都颇有成效,是真的有本领,懂医术,南归雁小小年纪便能如此,怎么能不夸?
“不过,这陈先生也请其他人替他诊治过,但成效甚微,县主却能与他有问有答,不知有何关窍?”
南归雁此时已走到廊下,鞋面湿了个透,又将伞收了起来,甩了甩上面的水。才回道:“或许是因为我去问话不假,但看病也是真。我不把陈先生全然当犯人,他又当我是大夫,与自己的大夫,自然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