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疯了!疯了!”萧开云当着彭乡长非常淡定,保持了知识分子应有的通情达理和宽宏大量,可一回到刚刚安顿好的家,所有的闷气全对着老婆邓玉芬发泄:
“你说这是什么事啊?我好不容易把他们两个带到县城中学来读书,他们怎么就这么不懂事,跑了呢?”
“这两个孩子,明明就是读书的好苗子啊,我还指望他们考上大学,为良家寨争光呢,小小年纪,跑到广东去打什么工啊?”
无论萧开云踱来踱去有多崩溃,邓玉芬都一声不吱地做着针线,时不时瞄他一眼,她心里清楚得很:这萧开云的脾气,就像山里的天气一般阴晴不定。她根本不需要费心去追太阳、赶乌云,大雨滂沱、雷电交加的时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找个地方躲着,任何冲出去的动作,都只会让自己被淋得更惨。
萧开云简直觉得天都塌了,他几乎认为这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谁让你丢下良家寨的孩子们不管的?你看,以前你在良家寨的时候,条件再艰苦,红燕和海波都那么地勤奋读书,现在呢?人前脚到县城,后脚就连书都扔掉,不读了!这不是报应是什么?
萧开云一直都认为自己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此时此刻,他只能通过这样的自我谴责,来解释这莫名其妙的倒霉事,企图换得心里的一点安宁。
他还没想好该怎样和海波的父母解释。海波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个妹妹,姐姐在镇上餐厅打工,妹妹还在乡村小学读书,无论萧开云怎么夸海波聪明、成绩好,他的父母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无论村里多少人羡慕他们养了这么个一直考第一名、奖状贴满墙的孩子,他们都是不喜不悲,平静地说等他读完九年书,就去镇里找师傅学泥瓦匠。
萧开云有时候真急了,会对油盐不进的海波父母说狠话,刺激他们要重视对天才儿子教育的投入和重视,海波的爸连眼皮都不抬,也不生气,邓萧校长所有的话都说尽了,他波澜不惊地来一句:
“我们唐家祖坟上就没有冒过青烟,不可能出大学生的!”
海波的妈妈虽然对萧校长是客气的、热情的,但她慈祥的笑容里显而易见的包容明明白白地在说:
“唐校长,你喜欢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我不会往心里去。”
萧开云对海波父母真是又懊恼又佩服:懊恼的是他们暴殄天物,把燕窝当银耳,佩服的是他们强大的心理素质,从来不吹不擂云淡风轻。
他们同意萧开云带海波下山,到县城中学上学,仅仅是因为从今以后,他们就不用再为海波的口粮发愁。至于他能读多少书,那真是管不着了!
所以,从此,萧开云就算是海波真正意义上的监护人,他对海波的信心远远超过对亲生女儿。红燕成绩好,是因为他的督促和她自身的刻苦,而海波,完完全全就是天赋!他像脑袋里装了个照相机,过目不忘。更神奇的是,一般记性好的孩子,数理化大多不怎么样,他却不同,好像所有的知识都天生长在他脑子里一样,无论教什么新的知识点,他都一看即通。
萧开云早就感觉到他教不了这个孩子了,这种不安到惊喜的感觉真的很折磨,当葛兵为他张罗调到县城中学的时候,他脑子里考虑最多的,与其说是女儿,不如说是唐海波。女儿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好说,毕竟只能算资质中等,海波就不同,换到全县最好的中学,一定是状元的苗子!
他实在想不通:他们俩是什么时候盘算上要跟着去广东的?怎么一点苗头都没有?
“小叶,我真的好想呕啊!”萧开云惦记着的女儿红燕此刻脸色惨白,软塌塌地靠在小叶身上,额头上细细密密的汗珠一阵又一阵地渗出来,小叶不停地用袖子替她擦着。
红燕用尽全力去控制,还是没忍住,一大口污物吐到了前面人的后背,刺鼻的气温瞬间弥漫开来,小叶也忍不住,跟着开始吐。
“我的个娘哟,这是遭的什么殃,坐在你们两个妹子前头,洗澡也不是这么个洗法的呀!”这个倒霉的男人本来想发作,一看是两个柔弱的妹子,实在不忍教训他们。幸亏他的行李就在屁股下,他随手摸出一件短袖,飞快地换上了,索性把那件已经没法补救的衣服卷成一团,递给小叶:
“就拿这个当痰盂,你们想呕就呕在这里吧!”
小花道了声谢谢,接过这个味道十足的布痰盂,认认真真地捧着,时刻准备着迎接新的飞流直下。
身强力壮的洪强虽然没有晕车,但也被车里的气味熏得不想开口,海波的目光一直在红燕这里扫来扫去,想为她做点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更何况,还挤不过来。
罗毅已经被这两个女孩子呕得心烦意乱,乡村小姑娘,就是没见过世面啊,还是车坐少了,像我现在,估计连坐火箭都不会晕车了。
大巴好像感受到了来自罗毅的歧视,特别不服气地突然来了个急刹车,站立的人群犹如风吹麦浪,立刻朝着同一个方向倾倒,车子特别硬气地站稳了,众人刚舒口气,大巴又来了个更高难度、更大角度的紧急刹车,如此这般来了个五六趟,直到把罗毅这样的超级老乘客都折磨得面青唇白口服心服。
“欸,你究竟会不会开车啊?这是想害死我们吧?”人群里响起了忍无可忍的抗议。
司机一副理都懒得理的样子。售票员十分负责地挺身而出,义正言辞地维护者全车的权威:“我们全县唯一的长途汽车站,司机不会开车?不服气的,你们下去啊!还在这里等哪一个?”
抱怨如同刚刚冒出来的花骨朵,还没来得及成形,就被突如其来牙尖嘴利的飞鸟啄了个光。
“小叶,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真的不行了……”红燕的脸血气全无,虚弱到瘆人。
“我该不会就这么死在路上吧?”
萧开云如同又心理感应般,突然打了个冷战,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冒出来:
该不会是我的红燕出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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