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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一缕风飘飘荡荡吹过来,带着一丝凉意,撇开马车的帘子,抚在里面瘦小女孩的额上。

她还在睡着,正是午后,外面码头喧嚷,却没有让她睡意消减半分。舟车劳顿这么一个月,确实挺熬人的,熬得原本水灵的少女现在面黄肌瘦。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约摸四十多岁的妇人几次打开帘子,目光关切地望向沉睡的女孩儿,而后和声细气地问一旁赶马的车夫:“劳烦问声,肃国公府还有多远,何时能到?”

车夫是个还算和顺的老人家,面对这怯弱的妇人,没有半点不耐之色,当然也许是肃国公府的名号太响,他不敢怠慢,遂道:“进了城,一路往南,拐两条巷子就到了。就是俺这马太老了走得慢,约摸还得有半个时辰。”

妇人应了一声,心里默默记下。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她准备叫醒那少女。待会儿要面见贵人,恹恹欲睡的可不行。

刚打了帘子,却发现轿子里的女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此刻身子略略倾斜,有些出神地看向窗外。

他们已经进了金陵城,全大越最繁华富庶的地方,也是皇权的所在地。况且,女孩子和妇人从前待的都是穷乡僻壤,哪里见过这样的世面。

不过女孩子的表现出乎人的意料,她似乎根本没什么兴致,一双净若琉璃的漆黑眼珠略过熙熙攘攘的繁华街景,不留任何波澜。

“姑娘,您可饿了?我这里还有些干粮……”妇人解下自己随身携带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一枚撒着芝麻的杂面饼来。

一路上两个人就是靠着这东西活下来的,杂面饼被风干,咬起来坚硬如铁,更别提有何滋味。

“不了,杨婶,我不饿。”少女回答道。她声音还有些喑哑,许是因为路上染了风寒,最严重的时候妇人险些以为她要熬不过去,可这脆弱如莬丝花般的少女竟也活了下来,且经历了那么多残酷的事情,心性多少有些改变,现在的她,似乎已经从悲恸中缓了过来,可是也变得缄默,沉静,有点不太像是山野里长大的丫头……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在那些朱门大户看来,这个样子,还算得上端庄。

马车慢悠悠再行过一个街道,居然就有几列披挂铠甲的士兵在等候了,为首那人看着有三十来岁,面色黝黑,满脸坚毅稳重。马车被拦下,那人拿剑柄挑开了帘子,只往里看了一眼,立刻垂下眼睛:“凌小姐,侯爷命我们在此等候。”

来人之所以能认出她,皆因手上的那幅少女的画像。

凌安下意识坐直了身体,手指微微蜷缩,天气温暖,可她背上仍然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劳您带路。”她说,勉力忍住声音里的颤抖。

被这几队兵士密不透风地包围,马车行驶得愈发谨慎小心,谁都没再说话,直至到了森严古朴的大门下,先前那军爷掏出重金,打发走了喜滋滋的老车夫。

少女已经下车,一身白色麻布衣裳,还在服孝。

那被她唤作杨婶的女人很自觉地走在她身后,头一次见识侯府,她自惊得咂舌,可也不敢到处乱瞟,唯恐坏了规矩。

金陵多园林,布景布局讲究错落有致,通传的小厮只道人都等候在荣景堂,可是凌安还是走了好些路,弯弯绕绕,才到那处幽静住所。

面前那穿着绿衣裳的丫鬟道:“荣景堂是老夫人的居所,小姐待会儿进去,莫忘了请安。”

目前为止,这些丫鬟小厮对她的态度,算得上恭敬,因为来得是位挺特殊的新主子,虽说不知后来造化,但身份总归云泥之别。

不过,少女看着娇怯,还有点呆呆的,应当,是很难得人喜欢的。

可凌安也没想得人喜欢。

她来,目的肤浅。阿娘临死前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女儿家生存在这世道里,总归是艰难的,阿娘含泪说希望她好好活着,也不顾她的意愿,一把将她从贫瘠山野推进锦绣繁华里……而在此之前,一封书信送到京城,可等到那气宇轩昂的男人匆忙赶来,见到的已经是阿娘死去已久的冰冷尸身了。

四月,北方山野寒意并未消褪,夜晚和清晨,总能见到路边枯草上蒙一层冷霜。

短短几日,凌安泪水都快哭干了。阿娘临死前说,在等到那人之前,不可将她尸身安葬。整整四日,凌安一刻不停地守着她……至今难以用言语形容当时那种混沌麻木的感受,一度她差点觉得,自己也该随着阿娘这么去了,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直以来,阿娘都告诉她,她的爹爹只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樵夫,早早地就走了,留下了她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儿时她被其他孩子欺负,笑话她是个没爹的野种,她至少可以愤怒地回击过去,但是现在,阿娘说她的亲爹是高官贵胄,她却只觉得愤怒和心寒。

时下正流行陈世美抛妻弃子媚皇权的折子,而她的亲生父亲,正是那个“陈世美”。

不同的是,她的父亲,如今有赫赫威名的一品国公安禄生,原本就娶了当朝的公主为妻,只不过西北生了战乱,他当时领兵不慎,负了重伤,而她阿娘作为贴身照料的医女,一来二去便有了情愫。

当时战场凶险,活了今日,不知可有下一日。所以爱便爱了,在当时,他们都没觉得后悔。

于是便就有了凌安。

阿娘的肚子渐渐大了起来,他却平定了战乱,立下了赫赫战功,准备班师回朝了。

他的身份,阿娘其实一直都晓得。

既已迎娶公主,自是不能纳妾的,所以她选择默默离开,安禄生许也是没见过如此“懂事”的女子,自然不会阻拦。

这段露水姻缘,许久时间,都未有后续。

凌安出生后,阿娘行医救人,活得很艰辛,才将她抚养长大。直到阿娘也生了恶疾,自知时日无多,而凌安又无处托付,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她才修一封书信,恳请安禄生接回自己的亲生女儿。

到第四日,凌安心下快要放弃等待的时候,终于有人造访。肃国公今年不到四十,披着玄黑色大氅,低调得不似一位权贵,他轻车简从,一路风尘仆仆,推开门时,屋内也随之灌进了阵阵冷风,吹得堂上白色蜡烛上的火焰摇晃明灭。

凌安怔住了,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人亦眸色沉沉将她看了一会儿,缓步上前,揭开了病榻上盖着阿娘冰冷尸身的白布。

“不——”凌安想要阻止,已然是来不及了。

安禄生背后的随从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毕竟时间过得久,有些味道了。

凌安颓然坐在地上,而安禄生在屏息许久之后,叹息一声,重又将白布合上。

“我不知道,她竟留下了你。”又过了好半晌,凌安才听到他的声音,缓慢而沉重,“安安,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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