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罚堂上两个黄色衣裙的身影已经跪了一日一夜,方壶山门主颓然坐在下首,求情的话半句也不敢说出口。若只是偷盗藏书和推一个青玄门不受宠的弟子坠崖,这件事倒也不难办,大不了陪人家些灵石,挨几鞭笞,赶出瀛洲也就罢了。
可如今事关无相殿少司命,这件事就不大好收尾。
刑罚堂大门洞开,朱漆门板上浮沤钉泛出森冷古铜光泽,门上长扁上书三字“刑罚堂”遒劲冷硬,门前分立左右弟子皆是神容肃穆,凛凛目光直直看向阶前,深深洞开的穿堂上,连正午的日光都稍显苍白,落在人身上,也似乎显出几分森然凉意来。
少渊甫一抬足跨近刑罚堂门槛,立时便收起面上轻快神情,换上肃然神色,平时寂静冷清的大堂上终于有了人气,但这人气此时也显出几分寒凉来。
重华一身玄裳高坐,身后左右立着先他们一步进门的地官和春官两人,久不露面的几位长老分坐左右下首,最靠近大门的圈椅上坐着一张陌生的面孔,少渊猜想,这位应该就是方壶山门主了。
而在他对面圈椅后站立等候的却是姚子辛的大哥,姚子瑜。这青玄门主果真是不在意姚子辛这庶子的死活,出了这等事之后,竟然连面都不曾露。
少渊没有回头去看姚子辛的表情,想来他对他那位父亲应该也是死了心的。
门内之人听到脚步声纷纷抬眼看来,那一双双肃然眉眼,顿时看的少渊心神一凛,这样的阵仗她许久未曾见过了。
少渊立住脚,同梵净一齐执了弟子礼向前道:“弟子见过师尊,各位长老。”转身环过七长老处,稍稍抬头瞧了一眼,见那老头十分调皮的冲她眨眨眼。她这才理解为何当时这老头说她最近要吃亏,可不是么,命都差点没了。
少渊复又朝方壶山门主揖手道:“见过门主。”
方壶山门主芈单锦正值壮年,生的倒是气宇不凡,肩宽背阔,只可惜他眉间一抹沉沉郁气,生生破坏了这通身气度。见她同他见礼,也连忙起身朝她揖手道:“少司命。”
堂下直直跪着的两人也转头看了过来,见芈单锦唤她为少司命霎时变了脸色,年纪小的少女惊呼出声:“少司命?!”
她们只以为是偷盗藏书被发现才被带到这刑罚堂,却没想到这险些丧命在她们手里的小小孩童,竟然就是传闻中的少司命。
谋害无相殿少司命,这个罪名实在沉重。
少渊听见她的惊呼,抬头扫了她一眼,见她眼眸通红,眼中满布血丝,面容仿佛一夕之间失了生气;刑罚堂中有禁锢灵力的阵法,二人是以血肉之躯硬在此处跪足了一天一夜。
少渊眉梢微动,朝她二人瞥去一眼,垂眉敛气退至一旁,并不开口。
姚子辛也执弟子礼同座上诸人一一见了礼,方才退过一旁,学着少渊的模样,低头看脚尖。
地官上前一步,沉声开口:“芈欣然,芈欣悦,你二人前日企图偷盗藏书,唆使姚子辛携书出藏书阁,后杀人未遂,将前去救人的少司命一同推下山崖……这罪,你们可认?”
说完又将目光移回跪地的两人身上,地官本就生的健硕魁梧,因为常年奔走,肤色较常人略显得黝黑,此刻脸色一沉,目光凛冽,压迫的底下二人连抬头都略显艰难。
年幼的少女禁不住扭头去看她爹,却对上他爹暗沉的面色,灰败目光,对上她的眼神,却是满眼失望和恨铁不成钢,以及这种种情绪变换下的那一抹威胁。
堂上一时静的落针可闻,站在少渊背后的姚子辛少不得连呼吸都轻了几分。他微微抬眼,看住眼前少渊小小的背影,若不是因为有她的关系,今日他便是真的身死崖下,只怕到尸骨成土的一天也不会有人去寻,更别说是这样大的阵仗。
良久,上坐的重华端起几上杯盏撇了撇茶上浮沫,凝望杯中碧色新芽,却并未入口,复又盖上杯盖,不轻不重的放回几上。
就是这不轻不重的一声,霎时让底下两人身上齐齐一颤,年幼的少女揪住衣角,指甲几乎嵌入掌心肉里去。
今日这罪名无论她们认与不认,她们都逃脱不过罪责。
芈欣悦用眼角瞟过身边人,她的嫡姐此刻垂着头一言不发,连半个眼角也未曾对她施舍。心中的悲戚一层层漫上来,顷刻将她淹没,将她窒息。
少女缓缓抬头,眼中含着隐隐恨意,坚定的字眼却从唇齿间一个一个迸出,“是芈欣然伙同弟子欲借姚子辛之手偷盗藏书……被少司命发现之后,我一时情急慌乱之下,才错将少司命逼下悬崖。”芈欣悦将目光转向身旁一同跪着,此刻却毫无声息的人,她面上神情逐渐扭曲,面容娇好的少女此刻仿佛地狱爬出来的凶煞。
犹如诅咒般低沉的字眼一字一字从她嘴里吐出,落在芈欣然耳边,“姐姐也曾劝诫我不可如此行事,是弟子一时乱了心神,鬼迷心窍才将少司命逼迫坠崖……”
少渊望着芈欣悦面上神情,她刚刚同她爹对视时,芈单锦眼底那抹威胁之色也被她看在眼中。
第一次直面这样的事,门派中的倾轧,生死血缘中的舍弃抉择。少女面上扭曲的神情还有眼中深沉的恨意都一一烙入少渊眼中,沉入心中某个角落,积蓄着黑暗。
一个资质上乘的嫡女和一个并不十分出挑的庶女,在这样的关头,被舍弃的往往是后者。
少渊恍然听见耳边有人唤她,回过神,见座上所有人的目光都凝在她面上,她将茫然目光投向师尊,就见重华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地官,地官忙开口又将刚才的话又复述了一遍:“少司命,芈欣悦说的可是属实?”
他们都是明眼人,何况芈欣悦转头时候的动作所有人都看见了,只是这明晃晃的拦罪之词……最终还得看少渊怎么说。
少渊将目光移向地上的两人,芈欣悦所说也并非全错,毕竟确实是她持剑逼她使她迫不得已之下坠的崖,可是若说芈欣然毫不知情,她又并非眼盲。
此时,芈欣悦突然扭过头,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中竟然含了泪,泪眼迷蒙的望着她,眼中是深深的乞求。
少渊到嘴边的话突然顿住,她知道这些门派家族中的倾轧之事,芈欣悦甘愿抗下企图杀害少司命的罪责,这背后应该是牵扯着她血脉至亲的性命。
……说,还是不说……少渊又将目光移到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芈欣然身上,她脊背直挺,头颅却低低垂着,让人瞧不见她面上表情,只能看见她惨白的侧脸,少渊缓缓抬头,终于带着几分沉重开了口,“她说的属实……但是,她是先挥剑欲取我性命不成,才逼我坠落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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