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殿在仙门中的地位几乎同九重神宫平起平坐,历任大祭司也都同神宫中那位有所交集。自仙门开创以来,历任大祭司身边随侍六位神官,六位神官原就是历任大祭司亲自选中培养,自新任大祭司继位,六位神官便从此忘却姓名,抛却前身,只以天地春夏秋冬六字为名。
没有人知道历任大祭司应劫羽化后的随侍神官都去了哪里,无相殿的众多藏书中也没有记录。他们何处来,何处去,成了迷。
“少司命。”
“少司命!”
“怎么了?”少渊被天官的声音拉回神思,顺着天官目光转头,入眼是一百九十九层玉阶,玉阶层层递上,尽头上是巍巍庄严的无相殿。如今玉阶下抬眼,隐约望见晨雾缭绕间无相殿高挑入云的檐角轮廓。
天官提醒她道:“少司命神思游离天外,注意脚下,切莫栽了跟头。”
少渊看着眼前玉阶,只觉双腿软的站立不住,一百九十九层玉阶,需得靠她一步一步走上去,她修为低微,此刻体虚力弱,施展身法更是勉强,只有靠这先天带来的两条腿。
真真是下山容易上山难。
小人儿扭头看看身旁天官,无力讪讪道:“天官叔叔,你先回殿中同师尊复命吧,我、”小人儿咽口唾沫,“…随后就到。”
天官心知她原由,朝她揖揖手,展开身法自去了。
小人儿走了不到十阶,便一屁股坐在玉阶上,两手捧了脑袋,沉思起来……若是此刻她下山逃跑……少渊甩甩头,摒弃脑海中这个荒诞愚蠢的想法。
她不是没有想过逃离师尊的魔爪,而是她逃离过,却发现一切不过都是徒劳无益。
山下村镇外是一眼望不见边的归墟海,海中有妖兽藏匿,以她能力想要渡海去往凡世,不过是去为妖兽送口粮;再者说来,她哪怕是离开了归墟海,以师尊手眼通天之能,寻她不过是时间问题,找着她之后又免不了责罚。到那时她只怕就真成了仙门的笑柄。
正沉思着怎样才能躲过今日一劫,耳边忽然落下师尊的声音,杳杳如隔云端,却带着熟悉的润泽,嗓音清越似玉石相击;可听惯了这嗓音的人,却深深懂得此刻这声音中带着怎样刮人切肤的单寒。
嗓音飘在耳畔,似谆谆善诱:“若辰时一刻未曾在无相殿中看见你的身影,无相殿后院的水缸,今日便由你挑来归墟海水填满。”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是师尊一贯的作风。
少渊抬头看向东方,太阳已探出半个日头……如今已是卯时过半。
朝阳初升,透过山涧岚雾落在无相殿前一百九十九层玉阶上,照着玉阶上哼哧哼哧卯足了劲向上攀爬的小小少司命。
晨间微凉,少渊散乱面颊的发丝却悬挂上蒸腾的水汽,眼看日头寸寸爬上来,少渊脚下步子愈发忙乱。
无相殿后院的水缸是个永远也填不满的窟窿,看似不过一人高的大小,内里却有乾坤。挑再多的海水,永远也是差缸口三寸,那三寸仿佛是归墟海的三寸,终究没有满溢的时候。
殿中长老曾言她是千年不世出的天命之人,生来便是下任大祭司的不二人选。可是时日渐多,莫说别人不信,她自己都已不能够相信自己,她自记事起便拜在师尊座下,可领悟修炼却稍显迟钝,莫说领悟三千大道,便是储存灵气如今于她而言尚且还是个难题。
及到如今,莫说腾云驾雾的神通,便是御剑飞行尚且不能,上山下山全赖她这四肢健全的小胳膊小腿。
据说断定她是千年不世出的天命这个言论是从九重神宫传出来的,自她被师尊抱回无相殿,这个传言就在仙门中流传开了。
辰时一刻,不多不少,炉中香灰落尽,少渊也瘫软在无相殿门槛内。
眼前飘过墨色衣袂,少渊屏息抬眸,正待哀哀戚戚百转千回的唤一声师尊,却在看见秋官那张木讷的面容时顷刻转为了尴尬,“秋官叔叔……”少渊抬眸四下搜寻,殿内空荡,不见玄色衣袍的熟悉身影。
“师尊不在大殿?”
秋官看着她面上拧巴纠结的神色,刻板的眉梢微抬,染上几分笑意,朝她拱手道:“座上在后院,特地让属下过来告知少司命。”
少渊扶着门框站起身子,朝秋官道了谢,踅身折入后院。
穿过花厅长廊,无相殿的后院极宽敞,庭中植了不少翠竹,竹影深深一路蜿蜒到莲池边。莲池中修筑六角飞檐湖心亭,师尊常在亭中教授她课业,正当春夏交替的时节,湖中荷叶或展或舒,铺了满池。
少渊扫眼看过空空湖心亭,又将目光探向湖对岸依水而建的寝殿,透过院门,遥见寝殿门扉半合,窗棂紧闭,正疑惑师尊在不在寝殿,就远远看见春官一袭水色长衫从殿内退了出来。
常年在无相殿内当值的,只有天官春官和秋官,地官常外出处理山下事物,夏官和冬官更是一年见不了两次面,总也在外奔波。
等春官走远,少渊蹑手蹑脚趋到门边,扒着门扉觑眼去瞧,殿内垂下层层云纱,有些暗,看不真切里边情景,小人儿将身子往前探,本想看的清楚些,结果门扉并未合实,她往前一探,身子却随着雕花门启开,趔趄着摔进殿内,摔的五体投地。
“半旬未见,徒儿是愈发知礼守时了,晨昏定省还行如此大礼,真真是折煞为师。”云纱下响起师尊一如往日单寒嗓音,带着几分她未曾听过的沙哑,却平添蛊惑。
少渊听得她师尊这话,十分无力的抽抽眼角,复整顿情绪,面上哀哀戚戚百转千回的抬头唤道:“徒儿给师尊请安~”最后的字眼拖出绵长音调,又是稚嫩的童嗓,听来仿佛是模仿戏台上唱曲的调子,险些让殿外扫地的男巫笑出了声。
少渊倒是十分不以为意,反正在无相殿众人眼中她向来就是个不着调的,索性破罐子破摔,她就豁出去这张脸皮又如何。
半晌也没听见响动,少渊自觉爬起身掀开身前云纱探进去脑袋,嗅到云纱下飘来熟悉的香气,清苦细腻,冷冽袭人,少渊耸耸鼻头,深嗅一口,复哀声长唤:“师尊……”
甫一抬眼,她余下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嗓子眼里;云纱帐下师尊闲倚美人榻,似睡似醒,眉尾斜飞,眼眸半睐,高挺鼻梁下唇瓣紧抿,玄色衣袍垂落榻沿,衣襟微散,露出一痕白皙锁骨。殿外携来清风,吹起他垂落乌发。
仙门万人敬仰的大祭司就这般闲来无事的躺着,修长指节揉按额角上跳动的青筋,似乎十分头疼。
少渊望着重华略显苍白的面容,忧切道:“师尊可是身体有碍?莫不是闭关修炼出了岔子?”
斜倚榻上的人蓦然抬首,广袖迎风随着他伸手的动作几乎拂到她面上,白皙修长的指尖只差寸许便点着她鼻梁,“你……你看看你,可有半分少司命的模样?”
少渊低头看遍自己衣衫,心下犹疑不定……除却破了些脏了些,倒也并不十分碍眼吧?重华见她没有半分自知之明,指尖慢点,在她面前凝出一方水镜。
衣衫褴褛的少司命揽镜自照,瞧着水镜中那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身影,镜中人瞠目结舌的模样仿佛无声的嘲讽。
——她就顶着这副模样进了无相殿,还一路寻摸到师尊寝殿,让师尊亲自过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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