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暮色沉沉之时,进了永寿宫。四四方方的天际上赤红的霞霭染得天宇一片迷离金醉。暗影斑驳轻轻摇曳在细雪厚盖的琉璃瓦上,是如锦缎般的柔和曼妙。永寿宫格外安静,听得到檐下有如水晶般的冰棱滴滴答答的滴着水,在扫开雪的地上溅起一团水花转而消失不见。
皇帝静悄悄地走进暖阁内,便闻见是白梅的清幽暗香浮动。他走近一看,那白梅静静地立在银烧蓝喜鹊游云长颈瓶中,花开盛艳的那头朝着窗外的余晖衬得格外旖旎生姿,如游闲的少女安详地沐浴春光的青睐。
舒和正伏在案上执起笔娴静地临摹着什么,并未发觉皇帝到来。心霈侯在一旁先瞧见了,皇帝比着不要说话的手势,心霈也知趣地离开。皇帝走到舒和身后,瞧瞧看了好久,见舒和沉稳自若地蘸着墨水挥洒着笔,赞许道:“落笔愈发笔酣墨饱,真的进益了不少。只是你这字写得鸾漂凤泊,很是洒脱自如,毫无拘束,倒是自成一体。”
舒和吓了一跳,面色都微微桃红了。面上却挂着无比闲适安静的浅浅韵意:“皇上走路怎么悄无声息的,吓臣妾一跳。”
她并不行礼,只是别过头继续伏在案上临帖,她一边笑道:“写惯了中规中矩的字,偶尔还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来写写打发时间么。倒是皇上的字剑拨弩张,龙蛇飞动,遒劲有力,十分的劲健生动。”
皇帝轩然一笑,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写出一个‘和’字,并道:“男儿家笔触雄劲也就罢了,偏偏你这个小女儿习字有男子的气概风韵,很是难得。”
舒和卷起袖角,就着皇帝的话,连问道:“皇上这话臣妾却听不明白了,不知皇上是夸臣妾还是贬臣妾呢?若是夸臣妾,臣妾便领着。”
皇帝搁下笔,与她同坐在一只长方凳上,握住她的手道:“自然是夸你了。宸妃的字婉约娟秀,恩贵嫔的字沉稳深厚,恒贵人的字端庄矜持。唯有你的字,不管临王羲之之贴亦或是卫夫人的簪花小楷,朕总能从你的落笔里看出许多难得的豪迈豪爽。”
舒和嗔怪地看着皇帝,辩嘴道:“皇上说是在评字,可臣妾怎么觉着皇上是在评人呢?皇上这朝的后宫不同于别朝,舞文弄墨的嫔妃格外多些,倒好让皇上来一一品评了。”
皇帝的眉目里斥着深深的温情,他温柔地抚摸着舒和的鬓角,爱意稠浓:“字如其人,见字如面。朕觉着这话是不错的,就像你看着朕与你一起写的这个和字,不仅仅是你的闺名舒和,也是朕与你恩长爱久,两心常和之意。”
舒和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潋滟笑容,她倚靠在皇帝温沉的怀里,静静道:“臣妾听说摛藻堂里存着《快雪时晴帖》的摹本,臣妾想着明日让心霈去取了好来临摹王羲之的字。”
皇帝关切道:“若是你想临习,朕把养心殿存着的真迹给你就是了。摹本就是摹本,临摹得再好,里面始终没有真迹的韵味意趣。”
舒和盈盈地颔首:“那就多谢皇上厚爱了,臣妾一定会好好练习,不负皇上对臣妾的心意。”
落日渐渐西沉,一壶弦月凌空而上,撒下清幽如水的静籁。皇帝在月色疏斜下显得格外温润如玉,他的面庞上浮起一丝丝的忧郁:“今日的事朕听说了,没想到她们竟然如此害你,也怨朕没有保护好你。皇额娘给封氏的惩处太轻,依朕看就该幽禁在延禧宫里不得出来。”
舒和摇摇头,是难言的苦楚与情意交杂在一起:“臣妾承受皇上独一无二的恩宠,独享着您真心以待的情意,是臣妾的幸运和幸福。六宫的女子或许一样的对皇上有情有义,所以怨恨臣妾,臣妾也理解。但臣妾竟不想人心险恶到如此地步,怨恨一个人就非要置她于死地。臣妾徘徊在皇上的恩宠与六宫侧目之中,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抉择。”
皇帝眉头微蹙,愠着怒意:“什么如何抉择?舒和,难道朕与你的情意是用来抉择的吗?朕不许你这样说。”
舒和不知如何开口,还是换了平柔如水的口吻道:“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居在深宫,本该过着常日寂寥,孤灯寒烛般的日子。可是因为皇上,所以臣妾的日子并不那么无聊,因为皇上,臣妾活在皇上的温情脉脉里,每天日有所期,日有所待。”她顿了顿,是心底深处的惧意爬上心头:“可是这后宫里,风云莫测,波诡云谲。这里面的勾心斗角,就像一座大山,山山更比山山高。臣妾没有勇气,亦不能确定,臣妾能本守着自己的初心,去翻山越岭。”
是啊。何尝不是呢?如平衡轴的两端,一端是不可割舍的情长爱浓,是年少的芳心绮梦,另一段是不得不面临的波涛汹涌,乌云密布。她再怎么刚强,亦不过是个女子,如何不想沉浸在皇上柔情似水的爱护里,却又怎么能不害怕?家族、荣耀、权势,生而为瓜尔佳氏的女儿她也不得不去想,可她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女。若一日身陷囹圄,永不翻身。那这一切将会被自己一手葬送,如何能不害怕呢。
皇帝疼惜万分地拥着她:“我守护着你,你不必害怕。”
是这简单的话语击溃了她心里最底层的脆弱。舒和的眼里已然闪着泪光,却撑着不让它滑落。她感受这皇帝均匀有力的心脏跳动,鼻息里的热潮,愈发眷恋:“臣妾并不是不相信皇上护着臣妾的心意,臣妾是害怕,皇上万人之上的君王,出了这永寿宫,您不仅仅是臣妾的夫君,更是天下人所依赖的帝王。臣妾害怕,大局面前,就像马嵬坡下唐玄宗与杨贵妃般,您与臣妾都只能如飞蛾扑火般,谁也不能护着谁。”
皇帝亦不知该如何接话。他感知到了胸前这个想一心守护的女人的惶恐与无奈,连自己亦不能笃定的告诉她来日不管风雨如何,他都始终能给予她一片属于自己的艳阳天。皇帝换了温沉的口吻,是少年身上蓬勃的英气,他告诉舒和:“如果真有那日,我不能给你一片晴朗,那我就做你的阳光与太阳,做你的晴朗。再不济,我与你风雨同舟。”
舒和将眼底的泪水化作浅笑安然:“皇上说的,臣妾都懂得,臣妾就做向阳花,皇上在哪,臣妾就在哪。”
月色寒凉如水,泛起银色的波辉。轻洒于二人肩头,诉着伉俪间情深。
“这月光,可未曾这样寒冷呢。”皇后直立于永和宫长廊下,怔怔望向明月。
秋圆笑着一张枣红脸,恳切道:“皇后娘娘您郁闷什么呢?等大阿哥长成了,常常在的龙胎平安落地,您啊就又能重获圣心了。”
皇后郁郁寡欢,朱唇轻启却微带殇然:“圣心。本宫就是太在意圣心了,无时无刻不在猜想着皇上的心意,无时无刻不小心翼翼地行事,所以本宫真是累啊。”
秋圆低下头,曼曼道:“奴婢觉得皇后娘娘首先将常常在的胎照料好了,生下了皇上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常常在高兴,皇上也高兴。您作为嫡母,自然也跟着沾光啊。”
皇后十分灰心丧气,她斜倚在红漆廊柱上,眉心微低,带着愁容道:“沾光自然是沾光的,也能得皇上两句褒奖。可是之后呢?本宫还不是得看着皇上和太后的脸色过日子。战战兢兢的这几年,哪一日不是这样的。就算是从前,阿玛因为我是庶出不重视我,看轻我,因为我额娘是个出身低微的妾,所以在家里人人瞧不起我和额娘。本以为嫁了皇上成为他的嫡妻、皇后就能好些了,确实是好些了,可还不是仍然过着这种抬不起头的日子。”
这话语冒着热切的希冀,却又与寒冰生冷紧紧交杂在一起。秋圆的眉心跳跃着零零星光,她笑道:“娘娘与其自己揣度皇上的意思,倒不如让旁人替您窥探皇上的意思?”
皇后疑惑不解:“什么意思?”
秋圆靠近皇后身前,露着若有似无的笑容:“皇后娘娘不如替皇上安排两个新人在跟前伺候,让她们在皇上跟前伺候着,也能探知皇上的心意啊。”
皇后连连摇头:“皇上并不是好色之人,何况本宫看皇上根本没有充纳后宫的念头。皇上登基后有多少臣子官宦跟皇上提过要将自己的女儿塞进后宫,皇上还不是以各种理由回绝了。”
秋圆无奈道:“那娘娘怎么办呢?奴婢看您这样为难,真真替您感到心焦。”
皇后仰月长叹一声,郁郁道:“本宫也不知道啊,得过且过吧。本宫视皇上为夫君,皇上却并不视本宫为妻子,这就是本宫心里最痛的那块。”她摇摇头:“如今本宫也没有别的法子了,只能想方设法多见见皇上,哪个嫔妃得宠本宫就往哪去。日子久了,皇上总能念起本宫的一些好吧。”
一个女子腆着肚子从廊头走了过来,如沐春风地笑道:“皇后娘娘这是怎么啦?臣妾看皇后娘娘闷闷不乐的,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皇后见状,忙回过头挤出一个饱满的笑容:“常常在,夜里风寒,你怎么出来了,仔细着凉。”
常常在抚着肚子,一半得意一半恭敬道:“多谢皇后娘娘挂怀臣妾。只是臣妾刚用了晚膳,觉得屋子里又被炭熏得闷闷的,所以出来透透气。”
皇后继而关切道:“你若还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跟本宫说,如今你身怀皇嗣,一切都以你为重。”
常常在感激不已,忙想跪下却被皇后一把拉起来:“怀着身子别动不动就跪,这有孕的头三个月是最得小心的时候,而且本宫不是跟你说过要你免了一切请安么。”
常常在略有些尴尬:“臣妾得皇后娘娘照拂才能够怀上皇嗣,娘娘您把臣妾挪来永和宫亲自照料不说,前些日子还跟皇上提议晋了臣妾常在的位分,臣妾都不知道该如何感谢皇后娘娘了。”
皇后挽起她的手,推心置腹道:“同是姐妹,何须言谢。而且常在的位分算什么,等你生下这个孩子,封为贵人亦或是一宫主位都没什么不可能的。”
常常在激动不已:“得皇后娘娘庇护,臣妾必为皇后娘娘马首是瞻,希望来日能时常侍奉娘娘左右。”她幽然撩起泽唇款款的弧,天青渲睫末端低垂:“说起这一宫主位,臣妾日后若真有那福分也断不敢搬回延禧宫住了,一日之间,恬常在变官女子,臣妾生怕到时候沾了她的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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