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病了，癌症。

林波告诉田静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了。

田静紧紧抱住林波的头，一边轻轻地抚着一边跟着流泪。

公公那驮着的背，脖子往前直直地伸着，高高架起着双手，一手拿着剪刀一手拿着梳子像一只给人理发的龟。

她对公公知之甚少。只知他是天生的驼背罗锅儿，五官却是堪比港台明星的，皮肤白皙，浓眉大眼，鼻梁高挺。

镇上的人都感慨，老天爷是最公平的，不会把好东西都只给一个人。

林有那精致的五官要再配上一副好身材那是这无名小镇能容得下的？福气不够！

许是因为身体残疾的缘故，林有性子内敛，不善言谈，几乎很少有人看他笑过。

他只在他的理发店和田里弓着背默默无闻地耕耘着。

店里的客人都由大嗓门的金花招呼应酬着。

镇上的人们总说，如果这世界上有不吃草也干活的马儿，那肯定就是林有。

田静对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好几年的公公是陌生的。他很少和她说话，不管她说什么，公公总是唯唯诺诺地应着，从不敢抬头和她有任何眼神接触。

她失神地盯着林波蓬乱的头发，有点不敢相信丈夫刚刚说的话。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心里隐隐地开始痛了。

她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说：“小波，咱们回去看看爸吧。”

林波带着厚重的鼻音说：“我先找个司机帮我跑几天车，给孩子们也请一个星期假吧。一家人都回去。妈说，晚期。没多长……”

林波说不下去最后两个字，他的喉咙卡得生疼，两行鼻涕也毫不顾忌地窜出来。

田静赶紧从床头抽了两张纸，轻轻帮着清理了。

“我爸这辈子活得不值。我没见他开心过。”林波哽咽道。

“从小到大他也没怎么跟我说过话，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帮我。我就是觉得我欠他，那种欠着的感觉很难受，你知道吗？像做了一件亏心的事！我良心不安，像有东西在啃咬我的心脏，我难受，我抓不到！扯不开！”

“我现在挣大钱了，我也没让他过一天好日子。我从来没想过他，也没想给他买点好吃的好穿的孝敬他一下！我甚至都不记得我有个爹！你说是不是我这个人心眼儿坏？不孝顺？我他妈不是人！我要遭报应啊！”说着林波对着自己的脸狠狠地扇了两巴掌。

田静赶忙拽住林波的手，大声地呵斥着：“你疯了？你犯神经病了是不是？你打脸你爸就能好起来？你爸自己身子不行，我们又能做什么？”

林波狠狠地瞪着田静说：“你呢？你对我爸好吗？你有脸说我神经病？镇上不都说你孝顺吗？我看看这次你怎么孝顺我爸！你大概没正眼儿瞅过我爸吧？你眼里只有你娘家！”

田静举起手作势要给丈夫一巴掌，却终究放下了。

林波对她从来都只是言听计从，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对她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他怎么可能挑她的理呢？他不是痛恨他的父母对他不公吗？他不是从来都不在乎他的原生家庭吗？

她觉得不真实，她想要努力捍卫自己在这个家里当家作主的地位：“谁的爸谁孝顺！他又没生我养我，我凭什么孝顺他？你自己不关心你老子，倒打一耙来怪我？你是不是早就想借题发挥了？”

“没错，我就是要发挥！这些年我忍了多少次！我挣得那些钱，你说说你给你娘家拿了多少？我不闻不问不代表我傻我不知道！小虎子房子首付！你给你爸花的那些钱！还有你妈，吃的穿的！还有你侄儿侄女报的那些培训班，衣服，玩具！你对我爸妈花了哪些钱了？尽哪些心了？你给我说说！”

“好你个林波，心眼儿不小啊。原来把账都给我仔细地算好了！你要这么算的话，我也跟你算一笔账，我给你生孩子，每天辛辛苦苦伺候你和孩子，这账你给我算了吗？你自己平时不关心自己父母，现在倒来责怪我这个做儿媳妇的？你这安的什么心？”

林波头疼欲裂，胸口堵得难受，他使劲儿推了田静一把，大声吼道：“让你把给小虎子买房首付的钱给我还回来，我要救我爸！我宁愿用我的辛苦钱救我爸的命，也不便宜你弟那个窝囊废！”

田静起身，怒不可遏地冲过去狠狠地扇了林波一巴掌，用尽全身力气叫嚣着：“你爸都晚期了你去浪费钱救。他健康的时候不见你尽孝，要死了你才假惺惺的做样子！你才是最虚伪最不孝的！”

那个“死”字深深地刺痛了林波。

他咆哮着朝田静扑过来，把她按在身下，雨点般的拳头朝田静砸去。

田静吃痛地尖叫着，身上的疼痛随着心碎逐渐蔓延到全身。

直到她再不能发出一丝嘶嚎，她放弃了反抗，死死地趴在冰冷的地板上动弹不得。

林波打累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剧烈地喘着粗气……

卧室里的狂躁像燃起的鞭炮一样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和激情宣泄后，便归于了让人窒息的宁静。

空气中漂浮着硝烟的味道，是战争残存的最后一丝气息……

两败俱伤是这场战争的结局。

夫妻之间的战争，只有这一种结局。

直到听不到自己心脏怦怦的跳动声，林波才抬眼看了一眼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妻子。他用手推了推她的身体，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之后，便睁着空洞的双眼，继续呆呆地坐着。

他脑子一片空白，不知该如何收场。他并不对自己刚刚失控感到诧异，愧疚和悔恨。

那是他身体的本能反应，他举起拳头的时候是不加任何考虑的。

他没有收到来自大脑，抑或是心脏的任何让他暴打妻子的指令。

可他的身体真真实实地那么做了。

良久，他捏着吱吱作响的手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走过去尝试把妻子翻转抱起来。

而她绝望地闭着眼睛，没有眼泪，没有呜咽，身体如同烂泥一样任他扯拽。

他终于把她拖到床上，胡乱地给她盖好被子。他便躺在床的另一侧，一动不动。

被子里开始传来由弱变强的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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