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琳琅双手托腮,静静凝视了桂音好一会儿,才赞道:“我欣赏你的有底气,实在怕那种姨娘哭啼啼求容留的场景。”又噗嗤一声笑了,“二爷还以为你离开他就活不成呢!”
“你们已见过面了?”桂音看她颌首,忽然有些怔忡,一只黄蜂不知何时趴在玻璃窗上,金黄黄扇着薄透的翅膀,脑里满是嗡嗡的声音。
他们见过面了,除却谈结亲的事,便是谈应该怎么处置她么?
二老爷怕是不要她,她会寻死去吗?应该不会吧。真是可笑呢,她从来就不是个死缠烂打的人。
她现在有钱有首饰还有这么大间的铺子,她离了谁都能活得好好的。
“这项链戴着可好看?”许嫣走过来,拈着一条碎钻镶黄宝石的项链比划着,衬得脖颈白晳而柔润。
“好看!”谢琳琅站起身拉她到镜前,两人嘀嘀咕咕笑声不断。
桂音同李掌柜道别一声,走出铺子,上了马车。
轱辘嘎吱嘎吱响起来,她面无表情地坐着,走得太过匆忙,都未和许嫣与谢小姐打声招呼。
指甲尖把掌心都掐出了血痕,很疼,眼泪不知怎地就流了下来。瞧,她佯装的镇定啊,其实这么不堪一击。
桂音在园里恰遇谢芳。
谢芳拉着她的手,欢欢喜喜道:“跟我走,三奶奶叫了个货郎进来,闻说许多有趣的玩意儿。”
桂音神情恹恹不想去,“有些头疼脑热的,想回房睡会儿。”
谢芳极力撺掇:“如此你更要去的,挑挑拣拣就有精神了。”
桂音拗不过她,只得随着一道进了三房院子,两个丫头坐在槛上叽叽咕咕,见得她们走来忙站起,往里屋领。
谢芳笑问:“你们在说什么,神神秘秘的样子。”
一个丫头红了脸,另个回道:“在说那货郎长得清俊,不比几个老爷逊色,难能见。”
“货郎在哪儿?”谢芳挺有兴致。
丫头指指外间,她们便故意从廊前走,桂音心不在焉,也就从门窗格往里瞟了眼,只见个侧影,恍恍惚惚的。
谢芳有些遗憾,“看不清楚呢!”
丫头低道:“三奶奶房里能看见外间景致,就隔张雕花屏风。”
说着已走至门前,打起锦帘走入,一根扁担挨墙角竖起,两个货柜各有五层屉,皆往外拉抽,里面铺着各样物件。
几个奶奶围张桌子拿几样在择选,还有三个小姨奶奶手持万花筒,你看一眼我盯两眼,嘻嘻哈哈乐得很。
桂音看吃的有糖瓜、麻花、酥饼及蜜饯等小零嘴儿,用的有鹅蛋粉、甜胭脂和抹发的桂花油,还是玩得多,七巧图、吹筒箭、琉璃绘美人的鼻烟壶,西湖景、泥美人、地老鼠等,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儿。
“二姨奶奶快来看,这是什么?”谢芳手里拿个四方红漆盒子,正面有小圆玻璃眼,右侧是个可以转的细圆把手。
桂音见过,笑道:“这是西洋镜儿,你凑近玻璃眼,再转把手,里头一帧帧翻画片,会动的。”
谢芳觑眼往里瞧,“果然,放的是西厢记。”她很喜欢想买下来,让小蝉去问。
小蝉隔着屏风喊话:“货郎小哥,西洋镜儿要多少银子?”
那边朗朗回道:“需二两银子。”
“能便宜些么?我们还要零零碎碎买些旁的来,你便宜下次还照顾你生意啊。”小蝉眨巴着眼睛捂嘴笑,其他人也扮起笑脸。
“小大姐勿要为难我,都是小本买卖,赚的零头钱喛!”幽长叹息一声,低沉清朗却戏韵十足,似能看见货郎无奈而为难的模样,激发妇人们的同情心。
桂音面容倏地血色尽失,浑身僵硬仿若磐石,这喉音自小听至大,熟悉的在心里长了根,是玉林师兄。
怎么可能?他怎会在这里,他不是和尊贵的格格去英国了,他怎能在这里呢,前程如锦的他怎变成了走街串巷的卖货郎?
不可能是他,桂音一遍遍在心底否定,二老爷消息灵通,也说玉林师兄去英国了,他不曾骗过她。定是自己被谢琳琅的出现给搅乱了神志,六神无主而致听错了。
冯氏瞪小蝉一眼:“莫丢了我们许宅的颜面,更况货郎也要养家糊口,多几钱少几钱与我们无碍,与他却是买米下锅饿肚子的事。”
小蝉不敢再响,货郎高声道谢。
三奶奶斜眼睨她,笑道:“大奶奶真是菩萨心肠。”拿起个惠山泥娃娃给谢芳,“这个送你,早日生个大胖小子。”
桂音挑了一套骨牌,走至小蝉身边,让她问货郎多少钱,自己则假装不经意地走近,从屏风雕缕缝儿朝里看去。
她很快又走了回来,嘴唇显白发干,端起盖碗吃口茶,茶叶都挤在水面上,又涌进嘴里,咬一口满是涩苦,却又不觉得。因为那颗心怦怦跳到嗓子眼儿,堵着茶水不许往下咽,把她呛得边咳边流下泪来。
兴许咳得有些厉害,谢芳担心地着看她,“你还好么?”
连冯氏也抬起眼皮朝她望来一眼。
“有些不舒服,回去歇会儿就好。”桂音转身出了房,头也不回朝门外走。
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一阵风来却还是寒,吹得她不禁打个哆嗦,风去了,又暖和过来,还未喘口气,风又吹来,又是哆嗦,她乍暖又寒,泪水流个不止。
天色渐近黄昏,桂音躲在一棵碗口粗的榆树后,偷瞧那货郎被两三丫头领出院子。
他穿一件元宝领的青布衣,一条浅丘色束脚裤,一双白底黑面鞋,虽不是锦帛绸缎,却也整洁干净。
肩挑一根棕黄扁担,前后两个货箱显见空了不少,晃晃悠悠的。他身型魁伟,走得稳健,面庞一如从前俊朗,只是清减不少,下巴看着愈发棱角分明。
丫头嘻嘻哈哈拖住他的脚步,桂音远远尾随,看着青石板道被天边火烧的彩霞染成金黄,他就踩在那片金色里,货箱摇晃的影子缠扰住他的步履,吱扭吱扭地声儿被晚风吹散,又偏偏吹回她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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