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年夜饭照旧是丰盛。
往年这时候沈国曦总会与家宇多喝几杯,若是喝多了还会唱上一段《借东风》,但今年因着病,酒是一点都不能沾了,只用了茶水替代。又兼着衣铺的糟心事,使得他有些意兴阑珊。
不过有沈佳怡在,倒也不怕不热闹。许是睡了一觉又吃了酒的缘故,她的精神格外的好,甚至还有些兴奋。又是撒娇又是甜言蜜语,三言两句就将众人哄得欢欢喜喜。
话题在不知不觉转到了正月里的安排上。正月初一初二,照例是要走亲戚。衣铺是预备在正月初五这天开市,故而实际能安排的时间只有初三初四这两天。
“正好我和朋友约了初三去凤鸣山玩,不如到时一起去吧?”沈家宇提议。
“要爬山啊?”沈佳怡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她的兴趣一直都不是这些。
福臻有不足与外人道的心事,又兼是好静不好动的性子,随口也推脱:“我就不去了。难得有这个空闲,我想好好歇几天。”
“去吧!”沈国曦与沈太太正月里自有安排,向来是不参与这些活动的。不过对沈家宇的提议倒是很赞同:“你和佳怡两人都去。难得休息这几天,随他们四处多走走看看。这时候外头各处热闹得很,长些见识也是好的。”
沈家宇也在一旁鼓动着,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到了正月初三这天,沈家宇一行三人起了个大早,知会过沈国曦夫妇后便叫了辆马车往凤鸣山去。
凤鸣山位于城郊外,路程算不得多远,又兼有花海与圆通寺这两大极致之处,故而一直以来都是汀州人最爱游览的地方之一。时值新年,一路上便更是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很是热闹。
车子停在山脚下的一处空场上。沈家宇先下了车,正搀着同行两位女士下来,就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三人皆闻声而望,不远处的亭子里立着两男一女,其中一位男士正朝他们这儿的方向挥手示意。
“他们竟比我们早到了。”沈家宇笑着也朝对方扬了扬手。“他们就是我之前说的那几位朋友。走吧,我们过去!待会儿和他们一块儿上山。”
进到亭子,沈家宇给大家互作了介绍。适才同他们招手的那位男士叫霍振兴,另一位男士叫顾进全,两人皆是沈家宇报社的同事兼好友。同行的那位女士是顾进全的妹妹顾眉卿,在市立医院任医生。几人只闲聊了几句话就动身往山上去。
因要避让下山的游客,六人便自然而然地两两而行。顾进全兄妹俩在前头,中间是福臻与沈佳怡,沈家宇与霍振兴尾随其后。
彼时朝阳已起,寒气在微暖的阳光中渐渐消弥。匿藏在丛林深处清新自然的气息被和风裹挟而出,时不时地随着风势扑向鼻端,叫人有种说不出的爽快。
“这山上的空气可真是好!”沈佳怡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下。
福臻闻言也跟着吸了一口气,再呼出来,果然连郁结的胸膈似乎都畅快了不少。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是要与人比赛吗?”顾进全忽然喊了一声。
是对顾眉卿说的。此时她就像个孩子似的,脚步轻盈地一步两级石阶,已然跑到队伍的最前头去了。
“你要与我比么?”顾眉卿回过头问哥哥。因为逆着风,她颈上的围巾直往她脸上脑后兜,以致于她不得不将围巾两端拉下来捉在手里。
是那条围巾。这让福臻又想起上回见着她时的情景。应该是很喜欢的吧!
“就比谁先到达上面那座亭子,”顾眉卿扬手往上指了指,“谁输了谁请吃饭。”
“不!”顾进全立即表示拒绝:“我们是来玩的,谁要陪你做这种无趣的事。”
“我知道你是怕输给我。”
“别对我使激将法,我才不上当呢!”
“反正你就是怕输给我才故意这么说。”
“谁怕你……”顾进全看着妹妹促狭地笑脸,叹了口气放弃了反驳,“知道你还要与我比!”
“我就最爱看进全吃瘪的样子,”霍振兴在后面乐呵呵的,一脸的幸灾乐祸,“平日里总挤兑我,这下子可算是解气了!”
“你这浑小子!”顾进全笑骂了一句,“少在这助纣为虐啊!”
正嬉笑着,忽然有喧嚷声从后头传了上来。
“让开,快让开!说你呢——你他妈耳朵聋了是吧?”
就在数米远的地方,两个黑衫汉子挥舞胳膊大声喝斥着推搡着将游客往石径的一侧驱赶。在他们的身后,五六个短衫汉子簇拥着两乘轿子正一路拾级而上。那轿子里头坐着的却是两个神情倨傲的西洋人。
沈家宇蹙起了眉头,“是惠中银行的董事——乔治和埃布尔。”
“近两年来,这两位为了‘救济’我们汀州城的大小企业,可是作了不小的贡献呢!”顾进全冷笑着,用讥讽的语气道:“前几期的‘汀州经济报’看了吗?人家可是将他们称作‘企业大救星’,‘大慈善家’呢!”
“那帮不知廉耻的东西写的谁要看?不过一群走狗罢了!”霍振兴哼了一声,愤愤然道:“由着这帮强盗跑到我们国土上耀武扬威已委实不堪了,偏我们自己也上赶着给人当走狗,真是太讽刺太可恨了!”
“可惜并没有多少人会意识到这一点,苦日子过得太久了,大概都忘了应该怎么活着了……”
说这话的是顾眉卿。福臻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有很长时间这几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这样的沉默自然是有深刻的原因在里头的,可惜福臻并没有这方面的领悟力。
之后的话题就此转移到被“救济”的那些企业上去,以及由此引发的纺织厂大工潮。
对于福臻与沈佳怡而言,这些时事除了略有耳闻外,实在是没有什么信息或是见地能插得上话。于是为了让前后四位志同道合的伙伴更方便的交流,她们两人自发自觉地将位置让了出来,落到了最后。
这样的情形其实是很给人一种被排外的感觉的。但福臻并不怎么难过,她的注意力更多的被正在进行的这场谈话所吸引。虽然听得似懂非懂,但她在恍恍惚惚间似看到了什么。那就像一个充满了热血豪情的新世界,是一个与她所认知的截然不同的陌生世界,同时也是她无法企及的地方。
而处于新世界中顾眉卿,此时无疑是格外引人关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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