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之后，王安柔就再也没提过她要回重庆去了。

但是也是从那天晚上开始，杨双分明感觉到了身边的这个女人，充满了危机感。

她换上了朴素的长裙，也剪断了那一头的青丝。她再也没往脸上抹过胭脂，也再也没往嘴唇上涂过口红。

她梳妆台上的所有物品，全部被一扫而空，扔进了放电台的暗格子里。

她甚至在家门口做了机关，撒上了一层细细的煤灰。以至于她那么爱干净，可一楼的地板却从此再也没干净过。她每天下课之后，都要在巷口等着杨双，然后不动神色地装作不认识的样子，离着杨双十几米，在前面带路。她每天开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观察那地板上的灰尘上，有没有不属于他们两人的脚印。

除此之外，她还在二楼的窗口吊了一盆吊兰，她告诉杨双，如果他回家的时候没有在巷口看见她，在楼下的时候没有看见那盆吊兰，那就赶快跑，不要回头。

杨双就那么静静地看着，看王安柔紧张兮兮地交代他注意这些，注意那些。

他大概猜测到了。

有一个对王安柔威胁非常大的人，来了江城。

而且能把王安柔逼到这个份上，那人应该让王安柔十分忌惮。她现在似乎是失去了阵脚，但她在尽可能的、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维护着他们这座看上去简陋、破烂的二层小屋。

杨双也再也没看见王安柔轻易地露着她那双雪白的大长腿，她每天睡觉，都穿得十分严实。

她在害怕。

杨双看到她的这个样子，内心动摇了。他在审视他自己，他把王安柔强留下来，会给她造成怎样的伤害。

“想啥呢！？”

杨双站在高高的煤垛子上面，挑着他那双畚箕正望着远处的天空愣神，然后一颗带着烟的煤渣摔碎在杨双的脚下。

周来顺穿着一件汗衫，坐在锅炉边，浑身大汗淋漓。

“没啥！”杨双一脚高一脚低地从煤垛上下来，“这几天的煤都堆好了，师傅，我想告个假。”

“你又要告假？”周来顺瞅了一眼锅炉房的大门，说：“有事啊？”

杨双点点头，他想他跟着王安柔学了那么久，他现在能做些什么？王安柔不告诉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想自己找出来。无论是多难对付的人，如果能见到，那就一定能有办法。他也想去江边，找赵正明。他的东家本事那么大，说不定知道一些内幕。

周来顺挥了挥手：“去吧，别忘了每天过来画个押。这里不常有人来，来了人我也可以帮你应付应付。”

“嗯，多谢师傅！你爱吃猪头肉，改天我再给你带两斤来。”杨双脸上带着笑，周来顺点点头，呵呵呵地呶了呶嘴。杨双鞠了一躬，然后顺着围墙往小工出入口而去。

可刚走没多远，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喊，仔细一分辨，居然还是前台掌柜的。

那无良的家伙，给他白打工了两个月，看在杨双那么勤奋肯干的份上，想留用吧，还不想多给点工钱，杨双也不指望多拿几个钱，但就连和别人一样的工钱，他都拿不到。别人一个月十四块钱，就他一个月十二块钱。

这掌柜的是吃准了杨双，这么好这么稳定的一份工作，他不干多得是人挤破脑袋想干。

杨双有些无奈，他看了看太阳的位置，时间还早，王安柔没有那么快下课。他转身往回走，回到了锅炉房的墙边。

掌柜的一脸笑意盈盈的样子，“那谁！赶紧洗洗干净，场里缺人，你进去帮忙。”

杨双皱了皱眉头，这身上一身的煤灰，特么也能被人惦记上。

澡堂子一年之中最大的淡季就是现在，盛夏时节。人待在屋子里都懒得动，别说还要洗个滚烫的热水澡，泡个能煮鸡蛋的温泉澡了。但是他算是低估了那帮人了，人家不仅来，还非常爱来。

澡堂子里人手不够用不是一天两天了，烧锅炉的都没日没夜，场区里伺候人的小厮丫头又被压榨地厉害，如果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大多数都不愿意在大夏天地跑来跑去。日本人不好伺候，中国人也不好伺候。碰上个喝了酒装疯的，大耳刮子扇在脸上，还不能喊疼。

他们中很多人是有多远避多远，回家种种地，陪陪爹娘，等秋收过后，再回来混口饭吃。

掌柜的抓壮丁，是第一回抓到锅炉房来了。

看来今天人手又少了。

杨双不乐意，但也不好明面拒绝。否则把他踢出了澡堂子，赵正明那交不了差。他那个东家差使人也不避讳目的，直言了当地告诉杨双，他在下一盘大棋。至于到底有多大，杨双不知道，只知道如果他不做，赵正明那张嘴会叨叨叨、叨叨叨地没完没了。

“去啊！”掌柜的踢了他一脚，“赶紧的。”

“诶！”杨双脸上在笑，心里却在骂娘，他看了一眼周来顺，后者耸了耸眉毛，这完全没辙，帮不了你。

杨双走到水龙头下，把自己从里到外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换上了一身不太合身的小厮衣服，跟着掌柜的进了场。

对，不是四大区，而是直接进了男女结合处的内场。

这里是大浴场的核心区，来的都是江城有头脸的日本人。

杨双勾着头，亦步亦趋地跟进，他要做的工作是给人递毛巾，收拾散乱的卫生用具。等人走后，放掉水然后擦抹浴池。

这场里的屋檐很高，冷热环绕，但没有外面热，反倒有些凉飕飕的感觉。

池子里有几个男女正在用日语交谈，杨双竖着耳朵听得很仔细，但都是没有营养的下流话。那些人在水里嬉笑打闹。

结果一个不留神，杨双一头就撞在了掌柜的背上。

“干啥呢！”掌柜的回头，杨双连忙道歉，“第一次来，有些紧张。”

掌柜的看杨双的脸蛋通红，还以为他对男女混浴这种事情害羞。

“我跟你说啊，看到前面没有！？”

杨双顺着掌柜的指的方向看去，内场的最深处，有一个门，门口有哨兵。

“那是贵宾场，你，禁止入内！”

杨双点点头，了解了。掌柜的，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