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太后决定去圆明园居住,启程之时,皇后带领各宫在神武门城楼上为太后送行,浩浩荡荡的仪仗自神武门正门出发,由銮仪卫开道护送,为首之骑是銮仪卫云麾使,太后銮舆左右并行八人,后跟侍卫亲军百余人。
太后仪仗之隆重不禁令人咂舌,待队伍远去,和嫔站在皇后身侧说道:“皇上对太后真是孝心一片,竟然由新任云麾使亲送太后至圆明园。”
“你不说,本宫竟不曾留意。”皇后十分不在乎地淡淡说道。
和嫔一听,原来皇后并不知晓此事,便细细说道:“嫔妾听阿玛说,新任云麾使名唤刘韵珂,原是总管内务府大臣穆彰阿的门生,竟和宣南诗社的人走得十分近……”
皇后严厉地瞟了一眼和嫔,示意她噤声:“前朝的事情,你少议论。”
和嫔唯唯诺诺地回答道:“是,嫔妾记住了。”
送别太后,浸月搀扶着罗卿慢慢往储秀宫走,路过一处敞开的宫门,罗卿隐约听到一个女声在咒骂。
眼前宫墙破败,宫门口都长了蒿草,罗卿不曾来过这里,“这是什么地方?”便问浸月道。
浸月张望了一圈答道:“小主,这是辛者库。”
“听闻辛者库多为包衣管领下人,也有获罪的旗人,只是不知道,我何时得罪过这里的人?”罗卿有些疑惑,暗骂声还在持续着:“我本是上三旗出身,进了宫是伺候主子的体面差事,都怪那个全贵人,都是全贵人害得我如今落得辛者库,干这种粗活……”
不只是罗卿,在场的人都听到了,浸月闻言脸色都变了,也不等罗卿吩咐,元宝三步并作两步,直接冲进了辛者库。“冰冷的水还让我洗衣服,如今活的猪狗不如,我就算死了也要诅咒全贵人给我陪葬……”骂的话是越来越难听了,罗卿一行人站在宫门外,向里张望,“早晚有一天,这一桩桩一件件我都得向全贵人讨回来!”
罗卿听了不怒反笑,“小丫鬟还挺有志气的。”
“……啊……”只听一声惊叫,咒骂声戛然而止,不多时,元宝揪着一个宫女的衣领子,就把人从里面揪了出来,那小宫女许是没见过罗卿,又或者是被吓傻了,只瘫倒在罗卿面前,不敢再说话。
元宝厉声道:“见到全贵人还不快请安!”
只见小宫女竟“哇”的一声哭出来,浸月厉声呵斥:“大胆贱婢!敢在全贵人面前撒野!”
话音刚落,元宝上前揪着那小宫女的领子,把她的头往下压,一个头磕在了地上,发出“咚”地一声,许是头有些撞晕了,小宫女也不哭了,反倒安静下来。罗卿扬了扬下巴,浸月过去把她的头硬是抬起来,这小宫女髻上缀着一朵绒花,已经发旧掉色,依稀能看出原本的粉白色,眉毛上有一颗小痣。罗卿问她:“叫什么名字?”
小宫女不敢回答,元宝扬手佯装要打,小宫女连忙说道:“奴婢……奴婢叫春兰。”
“春兰?”罗卿重复着,这名字略略有些耳熟,“你以前是不是在储秀宫当差?”
春兰唯唯诺诺:“奴婢以前是储……储秀宫……丽景轩的洒扫宫女。”
罗卿一听,心中便知一二:“既然是上三旗的包衣出身,何故会流落到辛者库?”
春兰不敢说话了,犹犹豫豫间,元宝又扬起手来,“奴……奴婢犯了错,惹恼了平贵人。”春兰小声说。
“犯了什么错?”
春兰的身子突然抖如筛糠:“奴婢口不择言……说错了话。”
“可是因为我?”
春兰连忙磕头认罪:“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罗卿神色如常,口中却说着骇人的话:“你口不择言惹恼了平贵人,被贬斥到辛者库,如今你死性不改,惹恼了我,又该是什么责罚?”
言外之意只有死路一条了,上三旗包衣也是有名有姓的人家,奈何这次春兰惹恼的是全贵人,钮祜禄氏权大势大,春兰心里明白,得罪了全贵人远比得罪平贵人后果严重得多。春兰连忙磕头求饶:“奴婢知错了,全贵人饶命……奴婢知错了,全贵人饶命……”
罗卿冷眼看着春兰,没有作声,春兰磕头如捣蒜,眼看着额头上见了血,罗卿忽然说道:“饶了你,你得先为我做一件事。”
春兰一听有了生路,连连答应:“奴婢谨听全贵人吩咐。”
罗卿心里盘算着,“彤贵人有孕,内务府正在为延禧宫添置宫人,你既然自恃有些出身,不愿意在辛者库为奴,我便安排你去延禧宫伺候,如何?”
春兰不是傻子,自然能听得出全贵人的用意,重新回去伺候主子自然是求之不得,下人中但凡是有些心气的,谁不愿意去伺候有头有脸的主子?以后翻身的机会也多,辛者库贱奴就算是在下人中也是被人看不起的,可是全贵人此举可不是为了抬举她,恐怕是以身犯险的差事。
春兰没有答话,死咬着嘴唇,在辛者库当差,虽然苦着累着,可好歹能留下一条命。去了延禧宫,有没有命回来就难说了。罗卿见春兰犹豫了,便又说道:“我从不强人所难,若是你觉得这差事办不成,全当我没说过。”
若是此番拒绝了全贵人,只怕不仅以后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恐怕还会连累宫外的族人,莫不如走一招缓兵之计。春兰狠下心,咬了咬牙,“奴婢愿意去延禧宫,成为全贵人的耳目。”
罗卿一听,便笑了,“如此,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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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澄瑞亭。
虽然入了秋,但是午间依然炎热,太阳十分毒辣。罗卿坐在澄瑞亭纳凉,鱼池上微风拂过,十分惬意。
浸月侍立在罗卿身侧,无声地陪着,罗卿蓦然叹了一口气。
“小主有什么心事了?”
罗卿看着鱼池里的锦鲤,池上泛起微波:“进宫来两个月,虽然时间不长,但却感受到十足十的险恶。”浸月还未开口,罗卿又问道:“浸月,在你看来,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奴婢觉得,小主是个好人。”
罗卿一听笑了,“我还算是好人?”她收回视线,看向浸月:“为了争宠不惜挑拨离间,苛待下人,还使出了弹琴、对弈这些狐媚子手段勾引皇上。”
“小主,您别这么想,您争宠是为了自保,自您入宫皇后就对您抱有敌意,后宫里其他的人也都不是和气待人的主儿,您弹琴对弈那是您的能耐,其他妃子们不会,也只能嫉妒您罢了。”
罗卿站起身,与浸月并立而站,拉过她的手:“浸月,如果我争宠不只是为了自保呢?”罗卿心里明白,为着皇上能多看她一眼,争宠又算得了什么?只怕更险恶的事情,她都会去做。
“不管是为着什么,争宠都是无可厚非的事,后宫里哪个妃嫔不争宠?”
罗卿轻轻地笑了,与刚才的笑不一样,这次是发自内心的笑容:“每每听你说话,总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
“其实奴婢知道,小主,您是为了安排春兰做内应的事,感到心里不安。”浸月安慰罗卿说道:“您大可不必如此,后宫里的人,没有谁敢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地说自己没算计过他人,您既已入宫,务必时刻警醒自己,不可成为太善良的人。”
“原来我是心有不安,可细想想,为了达到心中所想,宁愿去做为天理所不能容的事。”皇上,罗卿心中所想无非就是恩宠与荣耀,皇上是天子,不是她一人的夫君,可正是因为他是天子,才能给她无上的恩荣。
主仆二人正在沉思着,忽然一个不友好的声音插进来:
“全贵人,还真是冤家路窄啊。”
彤贵人与若尔正向这边走过来,罗卿看到她,心里一阵阵发凉,“彤贵人不在延禧宫安心养胎,倒是好兴致来御花园散心。”
彤贵人啐了一口,言语中毫不掩饰的敌意:“若是知道这一趟这么不巧遇见全贵人,我一定会把延禧宫的大门紧紧地锁住。”
气氛剑拔弩张,若是祥贵人在场,一定会劝住罗卿忍下来,但是此时祥贵人在寿康宫陪着太后说话。罗卿还嘴道:“还真是与彤贵人想到一处去了,这话我原原本本地还给你。”
“你……”彤贵人气到语塞,“贱人!”
浸月听不得罗卿被人辱骂:“彤贵人,奴婢敬您是主子,还请您出言要谨慎。”
“我与你家主子说话,轮不到你一个下等人插嘴!”彤贵人又张口骂了浸月,罗卿见她说不过自己,便开始骂人,也不恼怒,反而觉得极有成就感,走几步上去霸气地说:“浸月随我入宫伺候皇上,从钮祜禄氏族出来是有身份的,也轮不到你说骂就骂。”
彤贵人瞪着罗卿,罗卿又轻启丹唇,可说出的话也是冰冷阴狠:“听说恬贵人去延禧宫向你求援,想来你也知道了她昔日小产的事,只希望你不要与恬贵人交往过密,免得她把小产的晦气和病气过给你。”
彤贵人气不过,便伸手用力地推了罗卿一把,罗卿重心不稳,向后倒去,多亏浸月在身后,手疾眼快地接住了罗卿。
“彤贵人,在宫里随便动手打人,若是被皇后娘娘知道了,可是要被责罚的。”彤贵人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轻声细语的声音,十分柔和。
彤贵人回头看去,见是定贵人,皱起眉:“定贵人,说话可是要有凭据,我何时动手打人了?”彤贵人言语轻慢,显然也没把定贵人放在眼里,说来也对,彤贵人连皇后都敢怠慢,何况是汉军旗出身的潜邸格格定贵人呢?
“我从位育斋礼佛出来,大老远便看见了,彤贵人何必自掉身价抵赖呢?”定贵人说话虽然柔声细气的,但是说的话却也是不让人。
“是全贵人诅咒我腹中皇嗣在先,不然我为何动手。”
定贵人说:“全贵人有没有诅咒皇嗣我没听见,可彤贵人动手推全贵人,我可是看的真真的。”定贵人离彤贵人几步远,像是担心彤贵人再向她出手一样,“一会我要去皇后娘娘宫里,不如请皇后娘娘来评评理。”
彤贵人一听便觉得头疼,前不久刚刚因为罗卿而惹恼了皇上,如今对罗卿还没泄了愤,要是因为这件事再捅到皇后娘娘那里,难保事情不会闹大。“我以前竟还不知道,定贵人与全贵人这般交好。”
定贵人摇摇头:“我不曾与全贵人交好,只是眼见为实罢了。”
彤贵人怒极而笑:“很好,既然定贵人这么喜欢主持公道,希望日后你落了难,也有人愿意帮你。”彤贵人冷哼一声,气呼呼地就走了,罗卿看向定贵人:“多谢定贵人,按资历我还应叫你一声姐姐。”
“全贵人客气了。”
今日没想到是定贵人出手帮了罗卿,想来与定贵人交往并不多,定贵人平日里说话柔声细气的,像是濛濛细雨落在心上,平日里看起来与世无争的,没想到竟然会为她出头。
“彤贵人如今是后宫新贵,定贵人肯为了妹妹得罪她?”罗卿问道。
定贵人走近罗卿,悄悄地说:“都说彤贵人母以子贵,可我却觉得,全贵人的恩宠和福气在后头呢。”
罗卿浅笑:“定贵人若是有空,可否愿意去灯影轩小坐?”罗卿想向定贵人表达谢意,不料,定贵人退后两步,却用正常的声音说:“全贵人不必在意,今日之事本就是彤贵人仗着有孕欺辱人。”
定贵人的意思是要拒绝了,罗卿没有再多言语。经过这么一闹,澄瑞亭上的习习凉风吹着也有几分寒意,罗卿便告辞了定贵人,独自回到灯影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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