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分五服,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之所以加以区分,是因为远近形势不同的缘故”
秦始皇三十三年,季冬之月12月,公子扶苏的府邸中,还挂着博士官职的淳于越在扶苏面前侃侃而谈。
“越地乃荒服,从夏、商、周三代起,就不受中原教化,并非强弗能服,威弗能制,而是因为越人居住在方外之地,乃剪发纹身之民,不能用中原礼乐法令来治理,再加上其地中原人不可居住,故不值得烦劳中原。”
“得其地,不可郡县也攻之,不可暴取也。老夫实在想不通,陛下为何非要南征?”
前几日,秦始皇向群臣宣布了他酝酿的征伐计划,顿时在咸阳掀起了轩然大波!
淳于越听闻此事后,抱怨连连,墨者唐铎也颔首同意。
“国虽大,好战必亡啊。”
墨家反对一切非自卫战争,早些年是为了大一统,所以秦墨才顶着欺师灭祖的压力,助秦残灭六国。一统之后,总该让世人休憩了吧,然而战事依然频繁。前几年皇帝讨伐匈奴,是因为匈奴对边塞,甚至是关中有威胁,勉强合理,可如今南征百越,越人辟处一隅,自己内斗都忙不过来,哪能威胁到中原呢?
淳于越颔首道:“然也,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鬼方,小蛮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蛮夷,三年而后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岂能如此轻率?”
儒墨一贯是死敌,但这次,却难得说到了一块去。
当然,皇帝虽然定下了东伐沧海君,对南征,因为事关重大,仍令百僚议论,但仅限于重臣。
儒家的博士们,自从封禅、挟书两事后,已经被剥夺了议政的权力,又被坑方术士一事吓到,皇帝但凡有事,博士们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妄议。
他们真真切切,活成了装饰朝堂庙宇的礼器,别无他用。
而墨者被黑夫和张苍拉了一把,没受太大打击,更靠着”兴工学“,有了新的出路,还能做些实事,但对于朝政,亦没有发言权。
二人只能像往常那样,将希望,寄托在公子扶苏身上。
相比于数年前去北地为监军时,扶苏已完全成年,他个头很高,几乎要超过秦始皇,脸庞则瘦削了几分,眉宇之间,又多了几分忧虑,或许是忧心的事情太多,年纪轻轻,就有了一点抬头纹。
淳于越、唐铎二人说完后,扶苏一叹。
“二位说的都有道理,但光是这番说辞,父皇,绝不会听!”
这是一次次跌倒带来的教训,这么多年来,从刚一统时铸十二金人,到去年禁百家言,他进的谏言还少么?但没有一次,是秦始皇听得进去的!
最初还有训斥,而最近,秦始皇连他的面都不想见,递进去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也有智谋门客教他,不要一味进谏,学一学胡亥等公子,只字不提政事,只问皇帝沿途所见景致,还打滚撒娇说下次也想一起去,让皇帝老怀大慰
这种小儿子的特权,长子扶苏当然学不了,但他也能嘘寒问暖,说些好听的场面话,惹秦始皇欢心啊。
但扶苏拒绝了。
“父皇有十二个儿子,十多个女儿,更有成百上千的嫔妃,万臣亿民。”
“对父皇的身体安康,多得是人去关切慰问,对他的功业,多的是人去阿谀恭维,但放眼这天下,能与父皇说上句真话的”
他苦笑了一下。
“也唯独扶苏了吧?”
身为长子,总是要有些责任,必须担到肩膀上的,别人不敢说不会说的,只能他上了。
“若扶苏亦学着那些人一般,罔顾事实,只为谋私而欺君父,且不说扶苏能否得到父皇欢心,若那样。”
他独处时暗暗长叹:
“我的父皇,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罢”
“扶苏身为人子,不忍如此!”
因为不忍,因为不想欺骗,所以,他必须说实话。
但这并不意味着,每次都要用相同的方式。
扶苏也在长大,他也会吸取教训。
“我不会立刻进谏。”
扶苏思虑良久后,起身道:“父皇不喜欢以古非今,用古时候的事去劝诫,只会适得其反。父皇想听的,更不是虚言,而是实证!”
言罢,扶苏在淳于越和唐铎惊讶的目光中,朝他们作揖:
“扶苏自有打算,但首先,想请两位先生,帮我做两件事!”
经历了东巡、封禅、叛乱、坑术士种种事情后,皇帝令群臣议政,已经完全成了摆设。
始皇之心,日益骄固,于是,也无人再敢提出异议,所有人都在揣度秦始皇的想法,大概是想要征百越的,于是,整个十二月,咸阳朝堂之上,群臣争先恐后支持南征,并罗列了种种理由,证明此战的正当性。
比如南越部族收留楚人贵族,妄图助那些楚人复辟楚国。比如大秦派出友好的使团商队,带越人回中原见识花花世界,然西瓯君却悍然攻击。又“据说”百越食人,这种恶习必须由文明的中原人去制止。
一片支持声中,秦始皇仍然没有直接表明态度,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本该早早跳出来反对的公子扶苏,连续两次朝会,却只听旁人议论,自己则不发一言。
虽然秦始皇对扶苏颇为不喜,但儿子忽然转了性,也让皇帝有些不习惯。
直到孟春正朔前几日,朝会结束,群臣散毕后,扶苏才通过谒者,请见始皇。
刚回来那阵,因为气扶苏之谏,秦始皇面都懒得见他,如今扶苏沉默了大半个月,皇帝倒也想知道他的意见,便同意扶苏入宫谒见。
入宫的路上,扶苏只能暗暗感慨,自从秦始皇巡视归来后,两个月了,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入咸阳宫,而李斯、叶腾等重臣,入宫早不止三五次了。
也是滑稽,生在帝王家,父子相见,比普通的君臣相见,更难!
无奈地摇摇头,扶苏继续迈步向前,他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谏言,而是专挑了父子单独相处的时候,也是希望,自己的肺腑之言,能让皇帝有所触动。
秦始皇还是那样,见幼子胡亥时常露出笑容,有舔犊之情,但对长子扶苏,便总是板着张脸。
刚见面还是尴尬的,骨血相连,父子二人却不知道该聊什么,秦始皇一板一眼地问扶苏最近在做何事,扶苏也一板一眼地回答。
扶苏最近得了个差事,便是“咸阳祭酒”,负责督导工、农之学的开设,在其位谋其政,他亲自去工地巡视,向唐铎了解墨者的工艺,也学着去田地里辨认作物,不再是那个五谷不分的贵公子。
并且,扶苏对胶东流传过来的印刷术,也很感兴趣,觉得此物不仅能让官府公文效率变高,也能用来推广教化。
只不过,他认为,需要被印刷的,不仅仅是律令条文,农历节气歌,还有诗书礼乐
一番尴尬的问对后,秦始皇面色稍缓,因为扶苏近来做的,至少是在皇帝看来“有用”的东西,而不是虚文缛节。
气氛似乎融洽了一些,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若不说,他便不是扶苏!
“说吧。”
秦始皇似乎也明白长子的脾性,见扶苏停了话,欲言又止,便冷冷道:“知道你憋了许久,将你想说的,统统都说出来!”
“那儿臣,便斗胆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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