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好的。闵教授,我会和家里人好好商量的。”中年妇女很认真地说。
“你等会儿去到外科楼B座的6楼骨科四病区的护士站去预约,预约的时间一般是在5-7天,这段时间,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考虑!”闵宏说着,还看了那个老娭毑一眼,叹了一口气。
人老了,为儿子奔波了一辈子,买了房子买了车,到最后自己没有钱的话,给自己看个病都没有太多的话语权。这就是个活生生的事实。
“妈,我们先走吧,去病房里预约,您这个吃药已经没用了。”中年妇女认真地解释。
“嗯,好!”
……
陆成引进来的第三个人是个年轻小伙子,年纪在二十七八岁,戴着一个黑色眼眶的眼镜。
身材中等,看起来是斯斯文文的,应该是个坐办公室的。
不过他双脚走路利索、双手摆动正常。
左手里提着一个小的文件袋。
陆成还往门外看了一眼,觉得是不是自己关门关快了,把真正的病人给挡在了门外。
李红星仍然客气地问:“你好,你是哪里不舒服啊?”
年轻男子脸上迎着笑,回说:“医生您好,是这样的,看病的不是我,是我母亲,她啊,在乡下。就打电话喊我我来你们这里买两种药,我跑了很多的药房,都没买到,还是托朋友打听到了,说附二有。”
说着他从文件袋了里面取出了一张类似于医嘱的单子。
上面赫然写着:
玻璃酸钠注射液,关节腔内注射,一周一次。
醋酸氢化可的松20mg,每天早晨一次,10mg每天傍晚一次。
看到这两种药物,陆成的心就微微一愣。
玻璃酸钠是注射到关节腔内的润滑剂,一般只有骨性关节炎的病人,在骨性关节炎的特别早期,有缓解症状的作用。但是长期使用,根本就一点用都没有。
而氢化可的松是糖皮质激素,少量的口服是可以有镇痛的效果,但是长期服用的话,那后遗症大的完全难以想象。
首先胃部损害,然后就是有全身免疫力的改变,再接着,还有糖皮质激素的各种并发症。水牛背,满月脸,等等。
陆成还没说话,闵宏果然就问了:“你要这两种药物干嘛?是你母亲是一直在吃吗?口服了多久了?”
年轻男子的神色当即也是紧紧一僵,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态度好像还可以,按照常理来讲,我到医院来买药,客客气气的,你还问我这么多干嘛?有钱你不赚?
他勉强地笑了笑问:“医生,这不影响吧。我今天不是看病来的,我只是来开药的。”
“我在网上查过,这两种药都是可以治疗关节炎的。而且我妈妈用了后,确实是腿脚也利索了很多。”
“我还专门在知网查过文献。”
好嘛。
现在的年轻人随着学识的提升,简单的百度已经驾驭不了他们了,已经不百度看病,直接知网看病了!
陆成当时就摸了摸后脑勺。
哥哥啊,你看了几篇知网的文章就懂了,那我们这些学十年二十年的医生都还没觉得自己入门的人,平时都在干嘛啊?
天天搞得都是第二职业么?
不过这种情况陆成他并没有这样地应对经验,只是看着闵宏。李红星也是把男子假惺惺地买的一个病历本给盖住了。
“嗯,你说的没错。玻璃酸钠在骨性关节炎的早期,的确是可以预防关节炎的进展的。”
“氢化可的松,在早期的临床上,也是使用过一段时间,不仅在知网上可以查到,在pubmed上面都可以查得到。”
“我问你,那你知不知道这种药物的副作用?”闵宏回问。
年轻男子再次皱了皱眉:“我知道,好像是什么糖皮质激素,可以抗炎、抗过敏。”
“医生,您就别问这么多了,这两种药都是我们县医院里面的专家给我母亲开的,她也一直在用,难道那个专家还能害了她不成?”他还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
“医生,我是请假来的,就一个小时。我时间真的不多,如果不是在药房里实在买不到,我也不至于来你这里麻烦你们。麻烦你们帮个忙,我拿了药之后还要给我妈妈寄回去。”
显然这个青年也是个上班族,朝九晚五的,是挺不容易的。而且二医院周末的门诊号非常难挂到,一般的工作族都会提前守着周末的号自己或者带人来看病。
闵宏在诊疗卡上扫了一眼,然后把它推了回去。
满脸地歉意道:“抱歉,不好意思,我还是不能给你开这两种药。”
“为什么?”年轻男子声音突然剧增几分,开玩笑,我是请假来的,你这里有药不给我卖?你以为我没脾气是吧?你这是在侵权。
似乎随时处于发火的边缘!
闵宏也不怯场:“首先,我没看到病人,没有体查、没有辅助检查结果,随便开药是可以以犯法论处的。这是其一,我不想犯法。”
“其二,你的这张处方上面的药物,都是处方药物,以我的用药经验,现在的临床上已经多年用不上这两种药物,除非有特殊的针对性的疾病,比如说骨性关节炎早期或者需要用药的疾病。我现在没有看这两种药物的用药指征,我作为有处方权的医生,我有权力拒绝开着两种药物。”
“其三,作为医生,虽然你不是病人本人,但我还是有义务告诉你,如果可以不用这两种药物,尽量不要再用,这对病人的伤害是非常大的,特别是长期使用,弊大于利。”
年轻人立刻就火了:“这种药物也不用,那种药物也不开。”
“那我带我母亲来看病的时候,你们医生倒是用药物把她治好啊?这些药物不还是你们医生给开的吗?耍我啊!”
“一来就说要手术。你有考虑过我母亲她根本就没有想要手术吗?”
“你到底开不开?”
“作为医生,你没有资格拒绝为我开药,否则我是可以去举报你的。”
说到这里,火气都起来了。不说找了全城,也找了至少二十多家药房。他一边说着,还要拿手机出来拍。
闵宏仍然无惧,说:“你把你的手机先收起来。诊室里面,是不允许录音的。”
接着闵宏也把自己的手机拿了出来,摆在桌子上:“如果你要录音,那我们就一起录一段!小陆,你先下去把保安给叫上来!”
“我再次告诉你,这两种药物,我不会给你开,因为以我的用药经验,它们已经不太适用大多数关节炎的症状。”
“第二,我没看到病人,我没法开药。”
“第三,病人求医买药,是你的权利。但是作为医生,首要的规定便是不伤害原则!”
说完,闵宏自己也是关闭了录音。
不慌不忙地说:“接下来你还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没有的话,就麻烦请您离开。”
那年轻男子看着闵宏这么做,不禁微微有些愣住了,他再次咬牙问了一句:“你确定你不给我开药?”
“不是我不开,而是我不能开。而且我建议你,如果你真是为了你母亲好的话,尽量把她带到我这里来看一下,只要是关节方面的疾病,现在也没有太多的不治之症。”闵宏确定地说。
“如果你真的相信湘雅二医院这块招牌,相信我作为一个教授的专业能力的话。就信我一句话,把你母亲带来看看。”
“我也相信你并不是没有这个经济实力,我给你帮个忙,不会浪费我现在给你费口舌的时间,而且我与你从不认识,为何就要针对你?随便答应你的要求给你打发了,你我都自在。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
“我能想自找麻烦?我能自找你现在的心里在骂我的娘?”闵宏一脸真诚。
年轻男子把单子抓着就走了,因为门口已经有保安在徘徊着了。只是他离开诊室后,还恨恨地看了闵宏几眼。
估计心里也是非常郁闷着。
待到他离开后,闵宏才微微叹了一口气:“唉,说他不孝顺吧,也说不着,毕竟他也不是医生。说他孝顺吧,也?”
“难说。”闵宏对着走进来的陆成和李红星道。
李红星便道:“师父,你觉得假如他的外公外婆还在的话,他们会容忍现在的情况发生吗?”
“估计不会。”闵宏回。
“嗯。我觉得也是。”陆成点了点头。
心里暗道,我可要努力赚钱了啊,未必就是为了给自己的父母看病,只是有了万一的时候,可以让自己的选择更加从容。
“知道我为什么不给他开药么?”闵宏再问。
陆成回道:“第一,病人不在,无法写查体,没有辅助检查结果。没有开具处方的依据。”
“第二,氢化可得松是激素类药物,对人的副作用太大了。除非特殊情况,并且有严格地使用指征,否则不能开具。否则,光是我们骨科,就有股骨头坏死,外加免疫力下降等。”
“相当于在透支病人的生命也不为过。”
“讲得难听点,他是在孝顺性地结束他母亲在世的时间。”
陆成回完后便问:“师父,平时,在门诊这样的人多吗?”
以前的人,学会了上网,便开始百度看病了。但是那只是一个开端,现在国民的综合素质都有提高,学历和学识都有了长进,基本上的知识水平是上去了,但是随着信息化时代越来越普及,现在知网看病的人都出现了,那要再过几年,估计SCI病人都会出现了吧。
如果那些东西可以治病,世界上只需要药房的存在,就天下安然无事了!
需要什么诊所,需要什么医院?
其实不管是百度还是知网还是sci,都只是一个工具,不是说工具就不行,而是要看使用工具的人去怎么使用。
也就不是说百度就完全不对。很多医生在遇到了不熟悉的药物的时候,也会稍微百度一下,弄清楚大概是什么类型的药。
“还行,不多,一个月能够遇到一两个。”
“遇到这种事情,不要慌,你就按照原则来。没有看到病人,没有足够的病历资料支撑,任何一种药物都不要开!”
“否则,你明天就可能会出现在报纸上。”
“就刚刚那个人,做足了这么充足的准备,叫着这么情真意切,可未必一定是为自己家人开的。”
“一般作为家人,我们把话都说到了这种地步,仍然无动于衷的,要么就是对医生有特殊的憎恨,要么就是在找新闻。所以我才会主动地把自己的话录音。”
“你能保证他不是进来前,就开了录音工具的,希望找刺激新闻的记者或者类似的自媒体?”
“做医生很简单,做医生也很难。其实真正的病人和家属,还未必有那么可怕!”
“你觉得伤害了一个人,和伤害了一个圈子比,谁轻谁重?”
做师父,教书育人。
书可以慢慢读,人要慢慢做,道理也要慢慢学。
……
第四个病人是个年轻的女孩,看年纪才十六七岁,一脸花季,进来的时候还带着笑容。
她的同伴也是同龄的女孩,应该是同学。
两个人的关系很好,两个人都穿着牛仔裤和白色衬衫,把细腻的胳膊和前臂漏在外面,身材高挑,颇有几分气质,只是稍显青涩和稚嫩。
她们两个人进来的时候,还在不停的讲话,应该是另外一个女孩不停地安慰着自己的同伴。
“你哪里不舒服?”李红星格式化一样地问。
“我的膝盖最近很疼。就这几天,痛得更加厉害了。”女孩的眉头微微起了褶皱。
“你有受过伤吗?最近做了什么?你是干什么的?”李红星继续追问。
陆成心里也是有了指向性,可能是半月板损伤,应该有外伤病史。
“就是前段时间练功的时候,突然一下疼起来的,现在更加痛了。我是跳舞的,最近在集训。还有两个月就要去艺校了。”女孩说完,突然很紧张地问:“医生,我这个严不严重啊?”
“我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今年的十一月份就要考试,会不会影响我考试?”
练功就是练习,是舞蹈或者唱歌内的行话。而每年的艺考基本上都集中在十一月份,如果这个时候受了伤,要恢复好几个月,对艺考时候的影响不是一般大。
若是还要做个手术的话,那么十二年,甚至十二年以上的努力,都会付之一炬。
闵宏没有回话,仅仅两句话,他又不是神医,怎么可能确定女孩是什么诊断,只有一个指向性的诊断。
“小成,你去做个体查,主要检查半月板和前叉。”李红星写着病历,喊。
“躺在床上,脚朝门。”陆成一边吩咐,一边再把帘子拉上,紧接着对着她同伴喊:“你也一起进来,就站在她的头侧。”
闵宏听到这些,多看了陆成一眼。
不错,人文关怀已经注意上了。否则这年轻的小女孩让陆成单独检查,她万一神经质说陆成非礼,就陆成一个人就说不清楚了。有另外的同伴在,就算两个人一起吃饱了撑的来冤枉陆成,只要陆成不是个神经病,估计别人也不会信。
一番检查后。
陆成回报说:“内侧麦氏征(+),内侧膝关节压痛。侧方应力试验(-),前后抽屉试验(-)。可能需要做一个核磁和右膝关节正侧位。”
体格检查只是一个指示,确诊还需要辅助检查,也就是X线和核磁。
X线主要是看骨头和关节间隙,排除有骨折或是撕脱性骨折、骨赘等。
练舞蹈的人未必就没有骨折,也可能有那种应力性骨折。
核磁确定是否有软组织损伤,损伤的具体位置和分度。
“好,你开一个吧。”闵宏吩咐。
可闵宏和陆成的话才完,女孩就立刻哭了起来……
“你先别哭啊。我都还什么都没说,你哭什么?”这时候闵宏的眉头紧皱起来。
在单独的诊室里,一个小姑娘无缘无故哭了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闵宏和陆成把她怎么了,好在她的同学也在!
她同伴略微在她耳旁低语安慰了几句后,也是紧张兮兮地问道:“医生,我同学她的脚严不严重?”
“她从五岁就学跳舞,跳了十二年多,基本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跳舞了。”
“而且明年我们一起要去参加艺考。如果。”
说到这,那个女孩也没说下去。
女孩的同情心也很重,眼圈说着说着就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后面的训练会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密集,如果她也出现了万一的话。
陆成听完这两个女孩子的担心,突然他想起了闵宏在他刚入科室的时候,林辉曾经就给说过的一句话。
运动医学之所以兴起!
是因为运动是人类的第二生命,而且人类的大部分意义,都是在于运动!
甚至是生命的延续,都是运动。虽然大部分的运动都只享受了过程,除去了结果……
楼歪了。
突然,陆成对这句话的体会,深了好多好多。
骨科的病,大多都不立刻致死,但其实,却能更多地影响人的一辈子。
行走坐卧。
天生就能行,但哪一种,都又不是父母再次给与的。
哪一个受到了影响,可能都比死还要难受……
“好了。”
闵宏的声音陡然高了几分,而且还变得有些凶起来:“别哭了。”
“你们到底是要抱着哭一会儿,还是听我说?”
“要是哭就能够看病的话,你们直接回去算了。”
听到闵宏的‘恶言’。
哭着的女孩的哭声也是戛然而止,赶紧有些怕怕地看向闵宏这个‘恶魔’医生。
好凶啊!
比我们的老师都凶多了。
连问的话都不说了。
闵宏这才道:“我们现在只是根据你的体征,做出了初步的诊断,又不是说你不能跳舞了,你哭什么?”
“哭又解决不了问题。”
“既然咱们现在已经受伤了,那么不管怎么样,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只能先明确诊断,再一起想办法才是道理。”
“你们哭一下就好了,那还要我们医生干什么?”
就诊的女孩擦了擦眼睛,咬着牙语气弱弱地问:“医生,那我该怎么办?”
“首先做检查。明确诊断,接着再根据诊断,我才能再给你方案。”
“你目前的情况,可能只是半月板的轻微损伤,并不一定会到运动不了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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