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立言的贸易公司,开设在特三区的领事路,原本是个俄国人开设的商行,专门经营奢侈品。
出门不远便能看到英美烟草公司的大楼,距离海河也近,交通颇为便利,算是个好地方。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十月革命之后,天津的俄国贵族、富翁纷纷破产,这店也就经营不下去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店里的商品全被换成了面包、伏特加,老板也不见了踪迹。宁立言盘下这个门面其实是接手烂摊子,加上自己五等巡的身份作用不一共也没花几个钱。
虽然那天晚上宁立言和陈梦寒之间终究没迈出那一步,但是彼此知心,陈梦寒依旧以宁立言的女人自居。她是个有分寸的女人,从一开始的目标就没有定在名分上,而是只要这个男人在乎自己就足够了。
买卖开张当天,她不但自己跑过来捧场,还带了一帮电影公司的同事过来,有男有女很是热闹。而与宁立言相处的模样,也让同事断定,这个男人就是她的“老斗”。
一万头的鞭炮劈啪作响,衣着鲜亮的西洋乐队吹吹打打,声势造的很足,门面也很气派。砖木结构铁皮尖顶,屋子里有抽水马桶和暖气,还通了电线。
店面外形不算出彩,可是标准俄国人行事风格,傻大笨粗,坚固耐用,按老谢的说法就是:这房子用三十年都未必用得着修理,这钱花的值!
商店里布置一新,靠着陈梦寒的号召力,人来得也不少,确实有生意兴隆的派头。可是武云珠到了以后,一句话就发现了问题所在。
“三哥,你这买卖到底卖啥啊。我转了半天,咋找不着拦柜在哪?也看不见货架子啊?你这热闹半天别人不知道你卖啥,那还咋干啊?”
自从闹完袁彰武的花会,宁立言就主动疏远了与武家父女的来往,不是因为怕被他们连累,而是怕自己连累了他们。自己做的事情,相当于蚍蜉撼树,蚂蚁挑战大象。
干这种事需要足够的勇气与智慧,更需要一股子豁出一切的狠劲,随时随地都得做好身首异处的准备。
虽然不是战场,但是远比战场危险,毕竟沙场上两军相争,终归有友邻部队,也有接应补给。在他的战争中,却只有自己一旅孤师。没人掩护,没人支援,也不会有补给。胜利了未必有功,失败就是死路一条。武家父女都是直性人,不该死在这种窝囊的战场上。
可是武云珠父女显然不这么想,不但武汉卿派女儿送了礼品来,武云珠自己也丝毫没感觉到受到疏远。只以为宁立言之前的态度,是为了保密需要。在军队里这是常有的事,并不奇怪。她认真地琢磨着:
“你这头一天开买卖,不把货亮出来不行啊。怎么也得让人看看,你这是干啥的,要不咋知道买啥啊?光赚吆喝也不成啊。”
“我这什么都卖,也什么都不卖,所以货是看不见的。”
宁立言这个贸易公司,是为了今后工作的方便,经营领域大而空泛,如果只从生意的角度讲,确实像极了买空卖空的投机客。所以他没法解释的太透彻,只能说个大概。
“那不成啊,啥叫啥都卖啥都不卖,我都不知道你卖啥,咋能想起来你这啊?立言贸易公司,这名字也看不出做啥生意,你这样不是干赔么。赶紧的,找点挣钱的买卖倒腾点啥,让人知道你是做啥生意的,才好办事。要不你让人扫听扫听,啥玩意看涨?”
她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尤其是不拿自己当宁立言的外人,指手画脚的样子,像个老板娘。
汤巧珍这时带着一群穿阴丹士林蓝上身的女学生走进来,叽叽喳喳地四下看着,汤巧珍则来到宁立言身边,脆生生地叫了声三哥。
同样都喊三哥,她和武云珠是完全两个风格,一个是祝英台,另一个就是猛张飞。武云珠听到这称呼,就拿眼睛朝汤巧珍看过去,眼神仿佛是随时就准备翻脸的打手。
“你谁啊?咋还带一帮女学生来,这是买卖不是学堂,她们来这干啥。”
“这是汤公馆二小姐,你们算是大同乡。”
“谁?汤大虎的闺女?”武云珠的态度不但没变好,反倒是更恶劣了,“这个老乡我可高攀不起。人家是堂堂的大帅,我们就是小卒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谁也别理谁最好。反正眼下都在天津卫窝着,这没了毛的凤凰不如鸡,没了兵的大帅,我看也没好多少。”
因为汤玉林曾经反奉,武汉卿对其并无好感,都是东北军一脉,可是并不走动。受父辈影响,武云珠对于汤巧珍也没好看法,尤其听到她喊三哥之后,就更看她不顺眼。
汤巧珍的涵养比武云珠出色,并没有立刻反唇相讥,只是询问了两人的交谈内容后,微笑道:
“做生意不是打仗,武小姐打仗或许很厉害,但是做生意的事总归还是个外行人。外行人就不要管内行的事,否则会被人笑话的。反正我相信三哥,只要是他做的生意,一定不会有差错的。”
看着她那天真无邪的笑容,武云珠总感觉像挨了一记窝心脚,一口气闷在胸口黑着脸没话说。宁立言连忙打圆场道:“巧珍,你的报馆怎么样了?”
“还在筹备,不过很快就可以出版了,到时候三哥要去给我们捧场。再说你答应过我,要帮我们发行的,这报馆也就有你一份。”
“好是好,不过你们一帮女孩子开报馆,我一个男人去,不是羊群里出了骆驼?”
“也备不住是女儿国的唐僧!”陈梦寒不知从哪走出来笑着开了句玩笑,这时宁家的汽车也到了。杨敏从车里走出来,宁立言快步迎上去。
武云珠看着他们有说有笑的样子,自己拙嘴笨腮接不上话,只好躲到角落里生闷气,心里想着:等到去报馆的时候,自己必须去。要不然谁知道是女儿国还是盘丝洞。
只有杨敏看出宁立言的算计,随后便好气又好笑的看着宁立言,如同家长在看自家顽皮而又可爱的孩子。
“老三,这就是你跟我说的你长大了?开一家贸易公司,跟家里打对台,想沿着当初老太爷发家的路,自己也走这么一遭?这念头不能算错,不过得先看看时局。今时不同往日,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做。再说老太爷年轻时候一个人去伦敦讨债,跟太古洋行结下好大交情,这才有那么大的生意做。你没有那么大的面子,找谁跟你做买卖?你在轮船公司有交情?认识几个司务?几个经理、襄理?银行里又能贷出多少款子?现在像你这种公司,天津城里倒有不少,场面功夫做的比你还要足,报纸上登广告,再找一堆人来撑场面,买空卖空,投机发财,做不下去了就卷一笔款子逃跑,这种事你做得出来么?”
把宁立言劈头盖脸训了一顿,杨敏又有些心疼,“你啊,脑子一冲动,就拿了几千块钱来做这个,还说自己长大了。耗财斗气,跟你过去办的事,又有什么区别?就为了在老爷子寿宴上有面子,便如此乱使钱,这又是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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