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农田,变得一片荒芜。
青草枯萎伏地,尖尖的稻草根开始褪色,变得土黄土黄的。
干涸的土地,灰色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燃烧干草的味道,灰色的浓烟被风吹散,像一层薄雾笼罩田野,拂过黑色的瓦,撞上黄色的泥墙。
太阳下山是一个可以回家的信号,没有太阳,就是等着灰色的天,被刷成了暗灰,泥路变得有点模糊。
这时候,人们就会从田间四面八方,挑着担子,或是扛着锄头,或是赶着牛,影影绰绰地走回家。
老黄牛会咩叫几声,小牛会从某个地方冒出来。
黄狗,黑狗,白狗会吠几声。猪脚圈里会传来急躁的猪叫声,它们用大鼻子捅着木头围栏,踮起猪脚,把头伸直,鼻孔朝天,大声地叫,用力地叫,直至主人担着猪食过来。
一桶猪食倒下去,它们就会吧嗒吧嗒地啃食着,那声音,也是极响亮的。
猪圈用自制的泥砖一块一块地筑起来的低矮瓦房,昏黄的灯光,只能看得见有多少头猪,却看不清猪的样貌。
这是25瓦灯泡,自从通电之后,每家每户都会安装上这种发出昏黄色光的灯。
这种灯光,比煤油灯好很多,没有气味,晚上照得更亮堂。拉一下开关的绳子,滴答一声,黑漆的房间,就溢满了黄光。
这黄光用得也是极为讲究。
做饭的时候,只亮厨房,吃饭的时候,只亮厅房大门的那盏,这样,照亮了天井,也照亮了厅房的餐桌。吃饭的时候,只要有人挡住了光,餐桌就会变得昏暗看不清菜。
然而,有一户人家,却从窗户里透射出来,白亮的光。
那是100瓦灯泡。
全村,只有小玉家有。
那种白亮的光,可以照清楚脸上的污迹,看清楚衣服的颜色,房间里像白天一样亮堂,就连人的影子,都是淡淡地,隐约可见。
100瓦的灯泡,代表着富裕,就像我每次从小玉家经过,经常会闻到那可吸不可吃的肉香味一样。
我们家住在小玉家的后面,几米的距离,很近。
放在全村,我们家是常见的半瓦房连接半水泥房的改良房屋。在接缝处,左边的青砖房脚,有一两米高,往上就是混着稻草的泥砖,垒起来的整整齐齐的一道墙,托住灰得发黑的瓦片,右边是用水泥连接红砖垒起的平平正正的一道墙,托住一方粗糙不平的水泥楼顶。水泥楼顶再用水泥做成的简单镂空护栏围起来。
这样的水泥房,全村都特别统一,只有一层,两个房间。为了爬上这一层的楼顶,从地面修起了一个陡峭的阶梯。我那个时候,从阶梯走下来的时候,经常会不小心就跌倒滚着下来,头都会鼓起一个大包。
放在全村,小玉家是突兀的,气派的,两层小洋房。
红色的砖墙,月牙湾的窗户,明亮的玻璃窗,二楼有一个大大的阳台,白色的陶瓷围起来的护栏。门前是一个小庭院,庭院里,有一口水井,庭院的一角,有个小小的独立房子,小玉说,那是厕所。
全村人都是在自家的粪坑里拉屎,粪坑就在一个大大的深池,挖在猪圈的后面,猪拉的屎尿会从一道口子流到粪坑。在粪坑上面架两个木头,再用毛毡围起来,盖住顶,留下一个小门进出。粪坑的边上会有很多竹篾,报纸,书纸,那都是抹屁股用的。粪坑里的东西是较好的肥料,用来浇菜。
每家的房间里会有一个尿缸,那就是拉尿的地方,待缸里的尿液积累得差不多了,就用粪桶装着挑去浇菜。
小玉让我知道了,拉屎拉尿的地方,可以是干干净净地,是一个白色的陶瓷小蹲坑,拉完之后,要用水冲洗干净,那叫厕所。
建这个厕所,是建这座房子的老人特别要求的。
老人已经接近八十,却还是很醒健,他喜欢穿着白色的衬衫,白色的背心,藏青色的中山装,即使是冬天,也会穿着整齐的外套,步履盈盈,从不急躁,个子不高,身板挺直。那布满黑斑褶皱的皮肤透出白皙的原色。他总是微微笑着,露出里面乳白的假牙。
他说话一向温和,不紧不慢。天微亮,别人会扛着锄头下地,他会慢悠地早起活动筋骨,切些碎肉煮粥。
太阳出来了,田里的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去,人们会给田里的菜地除草浇菜,他会在阳台给花浇水,用剪刀修理花枝败叶,拔掉冒出来的杂草,松一下那紧致的泥土。
阳台上,楼顶上,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卉。深秋时节,这里盛开着红菊,黄菊,白菊,姹紫嫣红,淡黄色的桂花散发出浓郁的芬芳。
老人用毛毡盖起了一个小屋顶,给一株特别娇气的花遮挡着风雨。他的房间里有一盘兰花,黑色的高瓷盘,一颗颗用火烤过的碎泥土,几片窄叶从土里伸出来,弯出美好的弧形。
他到田里做的事情,只有一样,那就说挖出一块一块的池塘土,再用火烤成黑色,然后锤碎,用来做花土。
而在房子庭院侧门边上,一位佝偻的老人,正用蒲扇轻轻地煽动着灶火。
那是用几块砖头搭起来的简易灶头,上面放着一个铝锅。锅的外边已经全部被熏黑了,火苗从砖头的缝隙里面窜出来,青烟绕着铝锅,熏着了老人凹陷的眼。
她花白的头发用橡皮筋系着,但还是被风吹得凌乱跳散。褶皱的黧黑皮肤包裹着她瘦小的身躯,深色的补丁衣服的角边上隐约可见洗不掉的污渍。
老人揭开锅盖,用勺子搅了一下浮着白泡的米粥,然后用碗盛了一碗,坐在门槛上,缓缓地吹气,慢慢地啜食。她张开嘴巴,里面只剩光滑的牙床,没有牙根,没有假牙,煮得稀烂的白粥经过她的口腔轻磨一下,就流入了食道。
老人吃完了粥,收拾一下,就拿起庭院里的一把锄头,朝屋后的小路走去。
经过了一片小树林,两个晒场,下了一个小坡,就到了她的几分田地里。她把锄头架在两陇地之间,然后坐在锄头的长柄上,低着头,伸出枯槁的手,轻轻地拔起一棵棵杂草。把草拔干净,她就拿起锄头,给菜地松土。弄完一小片后,她就摘些菜叶子,背着锄头,再慢慢地拖着步子回家。
她的房间在一楼,里面有一张木床,挂着旧得发黑的蚊帐。她的房间有股异味,里面堆放着许多东西,墙角堆着带着干泥土的番薯芋头,风干的泥土散落在水泥地地板上,旁边有一个黑色的大米缸,紧挨着米缸的是一个棕色的油罐。
墙边垒叠着用蛇皮袋装着鼓鼓的物品,还有一些陈旧的塑料布。老人的衣服直接搭在床架的横梁上,床边有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面,有一只缠着发丝的木梳,旁边是一个破旧生锈的铁框镜子。
异味的来源,主要是门角那个尿桶发出来的。
两个老人,生活在同一座房子里,一个在一楼,一个在二楼,就像活在两个不同的时空里。
种花的老人,每天都会在一楼的厨房里做些好吃的饭菜,每次做好之后,他会带着慈祥的微笑叫小玉来吃。
而种菜的老人,只能在侧门边上,在自己搭的灶头做饭,吃着自己种的菜,烧着自己捡来的柴草,用牙床磨着那些清淡的吃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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