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夜的风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似的,打着滚儿往人脖子里钻,远处街角教堂的钟声和街上零星斜着身子快步行走的路人让这座城更显得冷清...
林卫民起身缩着脑袋探了探身子,习惯性地来回往街巷张望了几眼。在昏暗的路灯下,黑漆漆的巷道里连个身影也看不到。只见他嘴里嘟囔着什么,不甘心又无计可施,然后又慢腾腾地坐了下去,又拿起火钳拨弄了几下炭火,搓着手烤起火取暖。
这时侯,一个20岁样的青年人站在马路对面的路口朝着这边瞅,像是在确认,看着亮着招牌和营业中的灯箱,他才不情愿似的从斜挎的皮包里捧出一块“板砖”,嘴里像是在抱怨,脸上却又是一副得意的表情,只见他拨弄了2下,又马上陪着笑脸说着什么,他的呼吸开始有点儿急促,像是自言自语,一边用手比划着什么,又像是在解释着什么。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板砖”放回挎包,在重新又戴上手套后,还用手轻轻拍了拍挎包。才急匆匆地一路小跑,朝着这边跑了过来。还没来到窗口,就朝着林卫民丢过来一句话:
“老板,来二斤卤牛肉”
“...”
“搞什么飞机,没有了?”
“...没有了你还打着营业中...”
“...害得老子回去又得挨骂..”
在小青年骂骂咧咧中,林卫民也只是不好意思地赔着笑脸,毕竟这不能怪别人,直到小青年再一次消失在眼前,他又折回来重新坐下来烤火。
这一年,林卫民38岁。
他是一家老字号烧腊家的老板,也是唯一的伙计。因为从他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有了林家烧味的招牌,祖宗们传下来的规矩就是传男不传女,而且只开单人店。自打林卫民从林老爹手中接下招牌的那一天算起,已经整整有有30年光景了。其实,按照以往的生意情形,在这样天气和时间段,他早就回家喝着烧酒热炕头了...是的,他是在等人,等一个他的老主顾。也不知道是张望了多少回...他最后还是死心了,随后他一边摇头一边解系在身上的油腻腻的厚围裙,他还是决定不等了,他要打烊了。就在他收拾好炭炉,侧身收拾案板上的时候,发现了一份已经打包好的烧腊。他突然眼前一亮,“嘿”地笑出声来。只见他麻利地将门口的招牌——林家烧味轻轻摘下...他关好店铺,转身前缩了缩脑袋,又从货架上扯了几张纸,将烧腊又用油纸包了一层,装进塑料袋后又一古脑儿夹在腋下,哼着小曲儿往回家的反方向走去。
林卫民小学三年级只上了五天。
是林老爹拿着根柳条,闯进正在上课的教室,当着几十号人的面,噔着红眼珠,扯着嗓子,将呆若木鸡的林卫民一把从座位上拉了出去...在一阵哄堂大笑当中,林卫民的头缩得更低了,而林老爹在老师的惋惜声中给了身后的林卫民一柳条,又转身对着一旁边的老师吼,我是他老子,他就得听我的...就这样林卫民被林老爹拖回家,抻着耳朵揪到店里当学徒,毕竟他要继承林氏烧味的。
林为民打小就有一股子机灵劲儿。在他在烧腊店打杂的时候已经显现出来了。比如要半斤烧鹅,他可以连称都不用,他就那么一抬手,刀一转,足斤足量。曾经还有不少人专门来打赌,结果可想而知。再加上林家祖传秘方,林为民和他的林氏烧味方圆几里颇有名些名气。林卫民更为出名的原因是在林老爹离开后,他独当一面后的一次酒醉后,和人说起自己大字也识不了几个的时候,哭得像是一个丢了心爱玩具的小孩...
可他并不是一个小气和吝啬的人,所以他的烧味生意一直做都还不错,也算是当地名人。这人一旦为名所困,就会被有色眼镜所蒙蔽,不管是有心或无意。林卫民在生活中在家庭和街坊们的口碑却并怎么样,因为他挺势利。但有一种人例外,林卫民打心底里是佩服——他特别佩服有知识、有学问的人,特别是夏义全。
夏义全据说从京都来的大学教授,44岁,戴着一副金丝眼睛,瘦高的个儿。来到云城后,经常在报纸上发表一些文章,没过多久就在云城一中做了名小学教师。因为喜欢吃林家烧味,慢慢地和林卫民就熟络起来,林卫民也知道了夏义全祖籍东南,在京都大学教书,听说是因为政治问题被下放到云城。夏义全满腹经纶,谈古论今的音容笑貌,让林卫民不由得想去模仿...林卫民也好奇一些传闻,比如夏义全是怎么想到来到云城的之类。每当林卫民想求证这个事情的时候,夏义全总是笑而不语,林卫民也只好作罢,虽然他明明就很想知道,但又实在不好意思追问。
渐渐地林卫民清楚掌握了一个有趣的规律,那就是每周五晚上,夏义全都会准时到他的烧腊店来,指定半份烧鹅。有时候,不等夏义全开口,他已经麻利地将半只烧鹅切块打包好,递了出来。夏义全就微笑着一边说着客套话,一边递过来纸币,通常在这个时候,林卫民就会像个小学生一样,脸微微胀红,手轻轻往后缩,嘴里推辞着,
“夏教授,您不用客气,我这算请您的...”
夏义全总是摆技手回应,“辛苦钱,辛苦钱”
林卫民这才会慢慢伸出手,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无法抑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和激动,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状的场景...
有时候在正好林卫民有空闲的时候,夏义全会在林卫民的烧腊店多呆个十几分钟,和林卫民聊聊烧腊做法、讲讲各地风土人情,林卫民每次都会听得出神,有一次夏义全问他,
“有没有想过把烧腊店开到全国去?“
林卫民总是挠挠头,摇着头说,“小本生意,养家糊口...“
夏义全总是会在爽朗的笑声中与林卫民作别,有几次临走又似乎像是想起什么一样会回过头来对他说,“老林,有空儿上我家去,我请你喝酒“。
也许夏义全只是口头客套或者随便说说,可这件事反正林卫民是当真了,并且连续兴奋了好几个夜晚。
没错,林卫民今夜就是要去找夏义全。他打算要把烧味送到夏义全家去,当然他也有自己的私心,那就是在这样的天气,要是再能与像夏教授这样的文化人喝上一杯,那就最好不过了。
林卫民站在离夏义全家不远处的路灯下,远远看到夏家的灯是亮着的时候,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了。
万一夏教授不在家,而自己因为这事回到家准要被他的老太婆埋汰大半夜。他自嘲地嘿嘿笑了几声,或许是为自己的英明决定感到庆幸。只见他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拨了拨自己的油腻大棉衣,狠狠地跺了跺脚,又哈了一口气,还把戴着手套的手在衣服抹了两把,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才准备去叩门。
“咣咣咣”
“门没锁,请进”
“门没锁,请进”一个清脆的声音在重复。
林卫民一迈进大门,就看见一只乌笼,一只鹦鹉进入他的视野,“哦,这么回事儿”,林卫民轻轻吐了口气,他一把从怀里的扯出烧腊,举过头顶,对鹦鹉一晃,像是在解释一样,“我找夏教授,夏教授的烧腊我给送来了“
鹦鹉只是上下跳动,着急地发出,
“有客人到,请坐。“
“有客人到,请坐。”
林卫民走进客厅,在没有看到夏义全这前,他是不会贸然坐下来的。他没有再挪动脚步,而是站在原地打望。
他的目光落在客厅中央的桌子上,那是一片纸,压在茶杯下面。他仿佛是得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毕竟,开门的不是夏教授,而自己进来也没有看到人,这真的是要人命呐。他不管不顾了,一个箭步迈上前去,拿起了桌上的纸条。上面有一段文字,老林:我有酒,你有肉,书房二楼。
林卫民庆幸自己竟然都认识上面的字,而且也读懂了。他得意地笑出了声。旋即又自己作了一个捂嘴的动作,才轻手轻脚的打算往楼上走,但还是不小心碰到了椅子,发出“咣当”的响声,他羞愧地快步奔上二楼。
二楼书房只有书桌上的台灯亮着,夏教授背对门坐在书桌前,仿佛在书桌上看资料或是在写东西,林卫民站在门口,到底还是有点不请自来的小尴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
“夏教授,我来了。”
背对着他俯在书桌前的夏义全仿佛根本就没有听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林卫民的脸一下子就涨得更红了。他不由自主地眼睛往屋内扫了一圈,只见书房正中的小桌上放着2个酒盅,一瓶酒,一个空盘,2双筷子...这不就差自己的烧腊装盘了吗?林卫民一个箭步上前,将带着体温的烧腊装盘摆好。再一回头,他发现夏老师像是睡着了,他伸出手,又将手缩回,在自己的棉布手套上擦了几下,才去拍夏义全的肩膀。
夏...
林卫民的手触电般的缩回,他不相信自己似又去探了两根指头。这一回,他彻底傻眼了,脑袋里顿时感觉血直往上涌,天旋地转,“扑通“一声就坐在地上。夏义全早没有了呼吸,而他的右手紧紧握着一支钢笔,他的笔下写着一个大大的字---“走”。
林卫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就那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抓起桌上的搪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
瞪着眼睛,喘着粗气,他反复地念叨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夏教授怎么知道我要去?
夏教授的死和我没关啊?
林卫民在老伴的陪伴下,跌跌撞撞地跑到派出所去报案。
这一天是1995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