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按捏贾母双肩的素手缓和下来,凝眸平视贾蓉,这位平日里在东府从不惹事的小蓉大爷,这次是有备而来?
她能感受到老太太的情绪,自始至终波澜不惊,好似戏台下看戏的人,笑看他人演戏,但戏外的人生剧情,何尝不在戏里,鸳鸯是个公道人,不过她能理解王熙凤当家的苦处、难处,琏二奶奶有老太太撑腰,蓉大爷的证据够硬么?
不是为谁担心,她为眼前气氛的紧张而紧张。
“蓉哥儿,你有何证据,我会秉公处理,假使你无端诬陷亲婶婶,我也是不依的!”贾母动了动身子,斜靠于软榻引枕,瞪眼正视,言辞中增了几分严厉。
“这个我自然明白,这里有人证、物证,但不知婶婶可敢当堂对证?”贾蓉已经起立,口气无多少咄咄逼人,娓娓道来:“老太太,我近日不时到书铺买书,无意中偶遇三人,常在府外门口徘徊,几番交谈,说是为婶婶放下的印子钱所逼,倾家荡产,惮于王家权势,求告无门……这么做,不仅是不忿于婶婶的克扣、挪用,更为的是我们贾府的门风和清誉。”
话就是要这么说,不管贾府里面怎么斗,怎么肮脏,贾琏与贾赦小老婆之间眉目传情,贾珍后头和尤二姐、尤三姐乱搞一气……在族人面前、在外人面前,都是要脸的,就是所谓的“清誉”。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王熙凤眉宇间的煞气荡漾至眼睑,扶住贾母半边身子,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开玩笑似的:“我行得正,坐得直,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为此老祖宗才叫我帮婶子当家,蓉哥儿既如此说来,倒是说老祖宗没眼光,选了我这般不知礼数的人?”
拿贾母来挡,倒也在贾蓉意料之中。
“哈哈哈!”贾母正是喜爱王熙凤讨她欢心、调动气氛的这一点,这真是巧言令色、胁肩谗笑了,贾母道:“好,既然你明白后果,又有证据,凤丫头说自己行得正、坐得直,那便对证给我瞧瞧,我也来一回‘包公断案’。”
王夫人想说什么,止住了口,手捏檀木佛珠,只见邢夫人神情十分得瑟,显然是很快意的。
贾母把这一切看在眼底,看来邢夫人是借着东府的口来逼着二房交出管理西府的大权啊,真是打了好一场大牌。
贾蓉早就准备好一切,待贾母一点头,返身到门外,叫孙福把罗愍、陈利夫、田其汶的文契带过来,那三人便在荣国府后门外踌躇,并不进来。
双手拖起三份文书,交予坐上贾母,贾母一观,文书后面的署名果然有“来旺”,甚至还有手印画押。
这下子,老太太脸色不好看了:“凤丫头,蓉哥儿说得不假,文契写明五分利,利滚利将近上千两,究竟收几分未知……上面有坊正做中保。”
邢夫人冷笑,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如今白纸黑字的东西摆在面前,再怎么狡辩也是无用。
王夫人拨动檀木佛珠的手静止了。
贾蓉则是安安静静地看戏、演戏,唱戏,他知道王熙凤绝对不会承认的,她可能又要玩过河拆桥,拿来旺夫妇做挡箭牌,贾蓉看了多次剧本,太了解王熙凤的秉性、心机了,没关系,他还有无数后手。
高利贷,在明、清的史书记载之中,害人不浅,真实案例不胜枚举,把一家人害成乞丐还算轻的。虽然说,放贷与借贷是你情我愿,没人逼你,但是,高利贷一旦超出合法规定,影响的是经济流通,白花花的银子被豪门束之高阁,甚至影响社会稳定,只要不是愚蠢的政府,都会对高利贷有律法规定、明文限制。贾琮前世看过这方面的史书,惨不忍睹,若是浅薄了解,《万历十五年里就写得非常清楚。
然而,封建时代的很多律法,实际上束缚力、贯彻落实程度极低,无异于一纸空文,王熙凤可借叔叔王子腾的权势,就算写明是五分,逼罗愍三人交七分利银,他们敢告官么?不敢的。
君不见王熙凤借王子腾的名义,与水月庵老尼姑合谋,一封书信传到长安县,逼死某守备之子和张金哥,王熙凤到手三千两?
君不见王熙凤唆使张华告状,借王子腾的名义,一封书信并银子传到西城都察院,那堂官都会按她的意愿办事?
利用完张华,王熙凤立即赶尽杀绝,张华没了未婚妻尤二姐不说,还有性命之忧,何其无辜?何罪之有?
这种人命案子,要么斩、要么绞,薛蟠打死冯渊,逍遥法外,倚仗四大家族官官相护的势力,应天府知府贾雨村断案更是狗屁不通。
徇私枉法、草菅人命,说的就是王熙凤、薛蟠、贾雨村这类人,这种毒妇、恶少、贪官,少一个,世间就多一分安生。
王熙凤一生只做过两件善事,一是善待刘姥姥,二是善待邢岫烟。她身上黑的,没必要洗白,因为本来就黑,抹不掉。
白的,也没必要抹黑。但是,王熙凤恶远远多于善,黑远远多于白。
按说别人怎么毒辣,亦不关贾琮的事,世间恶人除之不尽,但贾蓉如今既要为东府刮骨疗毒,这西府里的事情自然也要管一管,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金陵留守的贾家子弟,只怕比西府还要烂,与其换一家更烂的过来,不如现在就快刀斩乱麻。
“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王熙凤一直瞅着那三张文契,待贾母说出来,不禁惊忧,心念电转,便有了分辩、推卸的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