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意这句话一出,沈侯爷的心中就炸了,恨不得当场上去给她一巴掌,她可知晓她得罪的是谁,是太子啊。他沈侯爷因着当年大力拥立皇上继位,与皇上有一层表兄弟关系,更大程度上是被皇家供养起来的闲散侯爷,太子从来不屑与他为伍,见了他客气疏离。旁人也许要以为太子是有风度,可是他却知道,太子越是对他这样,越是压根儿没看上他,只是继承大统前要立名声,不想因一个看起来无关紧要,但也能跟皇上说得上话的人对他造成什么影响而已。这位要是继了位,不知会对他怎样,他这个侯爷不知是否还能继续做得下去。但若他在姻亲方面再攀上三皇子的关系许是就会不一样了,皇上对这位三皇子一直恩宠有加,既认回了这位三皇子,自然要弥补早年将他置于冷宫之中的亏欠。就连三皇子的母亲,当年被放在冷宫之中那般不理不睬,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因三皇子被升了妃位。宫中为沈侯爷所收买的皇上近侍曾透给沈侯爷这样一个口风,皇上至今未将三皇子封王,其实是为了保三皇子不被卷入夺嫡之争。即便抛开皇上对三皇子早年的亏欠,这些年下来,也对三皇子愈发喜爱,只是三皇子母亲出身实在卑微,只是一名小小宫女,又不受皇上宠爱,皇后嫡子太子无甚大错,看起来才能也算能担起太子之任,皇上在太子之位上已将三皇子排除在外。可这毕竟是皇上心中的意思,太子、二皇子可并不知晓,即便知晓,也不会放下防范的心思。皇上为了让霍承尹彻底摆脱这些争斗,保他平安喜乐,干脆连封王都不给他封了,只想在太子继承大统之日,给他一纸护身符,让他做个逍遥王爷去。沈侯爷对沈意儿与霍承尹这桩婚事是再满意不过了,既能避开朝政之争的风险,又能靠着三皇子这个靠山保侯府周全下去。
可前提是不要惹事,不要招惹太子,这沈如意是疯了吗,这么多年养育她,她要置侯府于何地?沈侯爷的脸色骤变,喝斥沈如意道:“呼府公子的奠仪哪有你这女儿家插嘴的份儿!还不速速回府!”
“慢着!”随着一人的声音,一位身着广袖薄带米色长袍的人御剑而落,手中提了一名委顿的黑衣人。
师父!见到这个人时,这两个字差点儿从霍承尹的口中脱口而出,师父?修仙之人善御剑,不想呼仁律还有这样一位师父,凭借呼仁律的记忆,霍承尹得知来者是琅琊仙家的三当家山野散人。呼仁律的三脚猫功夫正是从山野散人那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习得,他不能出城,有一段时间,他整日里眼巴巴地在一家茶馆中望着城门发呆,就是在那时认识了山野散人,山野散人说他身上自有一种心如止水的修仙气度,如果愿意,可随他修习,也可作俗家弟子。呼仁律巴不得找点事情做,千恩万谢地答应了,父亲想他学些防身技能也好,便也同意。只是山野散人游走四方着实难见,很少能在都城待够五日,呼仁律又不同于紫云山中专门修习的弟子,几年下来,他功夫是有了,但也就有些三脚猫的功力。
“今日出城寻猎,遇到了音信阁中一名祸害,不好生做帮人寻亲,传递信件、货物的买卖,卖皇族消息给疆域细作。就在捉他回来的路上,他还收到信息说太子要来呼府,来不及将他交给朝廷,我火速赶来看看,哪位是太子啊?”山野散人大着嗓门问道。修仙门派向来自成体系,很少与朝廷往来,擅自干预朝堂事务也会有损修为,在皇族、官员面前,顾不顾及礼仪全看修仙者个人,山野散人显然属于不在乎这些虚礼的修仙人。这一句话问得太子甚是尴尬,总不能如江湖草莽般站出来说:“我是,阁下有何见教?”又不能屈尊降贵,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是太子。”还好呼大人及时解决了尴尬,没有直接指出谁是太子,只为太子介绍道:“太子殿下,这位是犬子的师父,琅琊仙家山野师父。教导犬子修习了一些强身健体的招式。”
“喔?”太子看向棺椁,“如此看来,贵子遇到这等奇异事件似也在情理之中?”
“啧,太子殿下是不是对我们修仙派有什么误解,我们降妖除魔是正道,可并非专与奇异事件为伴。我徒儿也并未正式踏上修仙一途,诚如呼大人所言,只是修习了一些强身健体的功夫而已。我徒儿遇到了怎样的事情,这棺椁中的又是谁?”问完这两句话后,山野散人留意了下呼和苏夫妇的忧伤,恍然惊觉一般,将那委顿的黑色身躯向太子身边的侍卫怀中一推,一个箭步冲到棺椁旁,见那其中躺着的正是他的徒儿呼仁律后,哀恸道:“我的徒儿呀,你这是怎么了?”又问呼府呼和苏道:“他这是怎么了?”霍承尹的心中涌过一丝暖流,也哀叹转眼间为呼仁律忧伤的人又多了一人。在霍承尹看来,也许世间有这四名至亲至爱之人足以,他却感受到呼仁律生前总是不满足,只游离于人群之外,又望着人群黯然神伤。在呼和苏对山野散人讲诉整件事情时,霍承尹任凭呼仁律带来的这些记忆中的思绪在心中流动,尽管不喜,但他不得不适应。
尽管如此,霍承尹却羡慕起呼仁律来,他生来受尽世间冷眼,却始终有着父母无私的宠爱,还有山野散人这个师父只因欣赏他身上流淌的淡然气质,便收他为徒,哪怕只是偶尔前来指点,看起来对他也是实心诚意。沈如意更是不必说,就连面临婚姻大事,也诚心回护他,将他视作至交好友。
霍承尹忽觉他和呼仁律有着相似之处,又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他们其实都生来受尽世间冷眼,甚至霍承尹觉得自己曾经所承受的更甚,是彻骨的寒,需要每日扮傻小心度日。在他的心中涌动起一丝属于呼仁律的涟漪中,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仿若行走在黑暗之中的孤寂,最初唯一的星星之火来自于他的父母,可在他淡漠的外表,不足的渴求中,他将父母的爱和呵护视作了理所当然。所以他的心在无边无涯的凄冷孤寂中漂泊,与霍承尹一样,他也将自己伪装了起来,告诉自己不在乎,作出淡漠的样子。他能做什么?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他每日若无其事地静静走在街上,仿若走在与人群隔离的另一空间,他静静地望着市井烟火,感受着周周熙熙攘攘,却与自己无缘的气息,他看到了小本生意人为了生存而惶急,看到了纨绔子弟当街对人的横行凌辱,也看到了小女子对情郎望眼欲穿的爱意,百姓之间的龃龉和惺惺相惜。原来这人世间爱恨情仇如此丰富多彩,这些与他无缘只因他被摆错了位置。呼仁律黯然神伤,但爱上了这世间的烟火气,习惯了每日坐在茶馆中出尘世外地欣赏人来人往,不打扰,不破坏。
霍承尹明白了,原来他们有着同样的淡漠。只是呼仁律选择淡漠面对自己的处境,假作不在意,时间久了,便习惯了观望红尘,似是一颗心于内已经麻木,于外成了醉心的看客。他也同样淡漠,却与呼仁律相反,是对周遭的人与事的淡漠成霜。他虽身为皇子,如今身后总有奉承追随者,看起来不应知寂寞为何物,但细细想来,他竟不如呼仁律,呼仁律起码有父母全心全意的爱,有单纯的师徒情谊,而后更有沈如意这个真心以付的朋友。但他有什么呢?那年从国师手中脱险后,他回到了父皇的身边,母亲也被接出了冷宫,父皇很爱他,母亲也将他捧在手心里,那时的他幸福极了,仿若从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然而波谲云诡的宫廷之中哪有什么永久又稳固的爱,皇后的大皇子与他在父皇面前做足兄友弟恭,暗地里又不知暗算过他几回。宛嫔娘娘的二皇子时常乜斜着看着他,问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弟弟。他开始对父皇的爱患得患失,很快,他便知晓了他不是父皇唯一的儿子,父皇的这份爱虽满怀着愧疚和补偿,还有一些真心的喜爱,但在父皇眼中始终是个无缘大统的儿子,这份爱便到底多了复杂和破碎。在冷宫之中拼命护住他性命的母亲原来内心里只有对父皇的恨意,每日却要装作或强颜欢笑,或寡淡的模样。她如今只想享尽这泼天的富贵,只想让娘家也一享荣华,也不枉人生这一遭。日子比以往安定平稳了,母亲眼中的紧张煎熬渐渐变成了无奈、沉溺和贪享。母亲爱他,不是千帆历尽,苦尽甘来的爱,不是岁月静好的爱,而是流于言语、行为,出于身份和依附的爱,他从未体味过母亲发自内心的对他的炽热,她的目光之中从前是危机中拼命的保护和希冀,如今只有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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