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梅的一席话，说得在场人士竟然鸦雀无声。

袁阁抿住嘴唇，一滴泪珠滚落脸颊。她可能永远没有办法读懂乡村女孩的处境。她们的过去和将来，只有她们懂，她们为此痛。

在袁阁的同学和朋友中间，嫁给有钱人，做个有钱有闲的全职太太，是毕生梦想。即使实现不了，但凡周围有一两个这样的人，她们会内心一边羡慕着，一边嘴上还批评着：这样也不会快乐的。她们猜想，也许她的老公会有小蜜，也许她没有家里的经济实权，而且她过完一生，也不过只是个家庭主妇。

全职太太和家庭主妇难道不是一回事情吗？为什么全职太太听上去就令人歆羡？太太就意味着有钱，有时间，今天在加勒比海晒太阳，明天去阿尔卑斯滑雪吗？家庭主妇就一定是在锅碗瓢盆和抹布吸尘以及托儿所转圈圈忙到枯竭吗？短暂地为了支持另一个劳动力而做出的让步，会变成无尽的妥协吗？

在回万石彩的路上，袁阁把脑袋搁在玻璃窗上，心里不停地画着一个又一个问号。其他工作人员也都累了。他们聊着天，可是袁阁什么也没有听见。

汽车正在沿海公路上不紧不慢地奔驰着。袁阁突然发现，在车里渐渐地看不清了，这才望见窗外，一轮巨大的落日正要滑进海里。

落日的红，让她想起来采访过的妇产科医生，从产房的血色里降临的一声啼哭，随之赶赴她脑海中的，还有每个月来走访她的女性之血，唇彩之红这么多女性化的红色，交织在一起，无端地放大了那落日的晕染面。她的内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溶解。

这段时间，姑姑有保留地跟她交流的一些内容，使她内心澎湃，却无法言说。她很想每一件每一件都讲给冯樱樱听，征询她的意见，却又怕影响了冯樱樱正在进行中的恋爱。她只能在黑夜中瞪大着眼睛，暗自思索。

她忘不了的人，总是在黑夜里，从脑海的画面里钻出来，飘忽在她的床边。张宇森藏在窗帘后面，杨子煊双腿蜷曲坐在窗台上，她就这样看着他们，而他们也冷漠地看着她。

她冷的时候，很想从被子里朝着杨子煊伸出手去，感觉到身体里一阵潮热。可是再一伸手，她就觉得厌恶，要把杨子煊给驱散。

她平静侧躺着的时候，以为张宇森就在身后打着呼噜，可她马上会嘲弄地记起一张艳俗的脸，就任由这种艳俗把张宇森抹去。

她知道，她想看见的人，虽然模糊，但是已经隐约地站在那里了。她不能确定，是召唤他过来，还是任由自己光脚走去。

姑姑曾经说过，我们这个世界，自由的人太少了，除了明确的法律、规则，还有看不见的界线和约束。她还说，袁阁，你应该去把值得你爱的人，变成你想爱的人。就算这个世界最后会崩塌，但是至少你会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话太难了。既难懂，也难做到。谁是值得我爱的人？袁阁想，过去的人，都是她自以为爱着的，可是最后怎么就变成了如此难堪？

在落日最后挣扎着的巨大红晕和暗影之间，袁阁的脑袋里塞满的是，我是谁？我爱谁？我又应该爱谁？我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别的女孩子能够看上去轻松地平衡，男与女，爱与不爱，而我不能？

我的父母培养了我，我也没有吃过乡村女孩的那种苦，可我仍然觉得举步维艰，这是为什么？

最后一点点落日也被海面吞噬了。车灯彻底成了这沿海公路的唯一指望。袁阁只想快快地回到酒店。

要是冯樱樱也在这里就好了。她们可以喝点酒。把酒杯放在小桌子上，穿着睡衣，望着窗外的月亮，像她们过去那样，安安静静地说着话。

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她不想打开笔记本电脑，面对李秀梅老师的声音，李秀梅老师的谈话，李秀梅老师的采访稿。女孩的故事令她觉得分外沉重。

人生的真实，就算千百次去面对，仍然觉得沉重到需要很多勇气。何况，同一女性身份，却因为处境不同，缺少的那一些些共情。这令袁阁惭愧，也令袁阁垂头丧气。她是记者，记录和报道，仅此而已。她能做的太少，太少了。

可是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啊。袁阁放弃了。她问司机还有多久才能到酒店。得到的答案是还有大约四十分钟吧。她的眼前一亮：包里竟然放着一瓶调制起泡鸡尾酒。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喝了再说。灌下去像是解药一样。也许是累了，袁阁在车上睡着了。

落日令人悲伤。袁阁迷糊地跟着众人下了车，才发现没有到酒店，而是来到了万石彩的海鲜夜宵一条街。肥美的鲻鱼，鲛鱼，吐着泡泡的竹蛏，海葵，大个头的文蛤，象拔蚌还有虾蟹，各式新鲜的蔬菜，摆在每家店铺的门口，直勾引得辛苦了一天的这一行人要流下口水了。

也好，和各位老师一起吃饱喝足，做一个心思单纯的记者就好。袁阁放下思想包袱，坐在一张空空的桌上，涮起了杯子和碗筷。

店里的空间很大，还有楼梯和二楼。在楼梯转角下面有几个双人位，远远地坐着一对情侣。他们靠在一起坐着，女孩子将脑袋搭在男生的肩膀上，静静地，像一尊连体的雕塑。

真好。袁阁看着这背影，想起了俞皓亮和冯樱樱。再坚持一段时间，她应该就能知道一些有关俞皓亮的真与假，有关冯樱樱的幸福。

摄影老师、司机师傅和收音老师都是很爽快的人，袁阁只是喝酒吃海鲜，并不多话，他们也毫不在意。财经前沿的团队氛围还不错嘛，袁阁对此感到还算满意。据说李瑜安一会儿也会来加入她们。袁阁有一丝担心，李瑜安很快就会知道她还是“胆大妄为”了。

“放心吧。这问题提得挺好的，会引起话题的。”摄像老师肯定地点点头，仿佛看出了袁阁的担心。

袁阁想，还是殷勤点，先给李瑜安准备好餐具什么的吧。她起身去找服务员，正瞅见楼梯转角下的情侣转身站起来，准备离开。

那可正是冯樱樱和俞皓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