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燎知她大胆,但姜云率性至此,也着实出人意料。
然而明燎心头迅速凝聚又迅速消失的一丝同情,不足以使他放下戒备。他对姜云没有怜惜,只不过是感到些许的遗憾而已。
明燎的目光给人以极大压力,姜云压低气息,不肯流露出分毫怯意。她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但她的脊骨与她的心性一样坚直。
这句话听着冒失,实际上,却是一个极佳的陷阱。她不需要明燎的回答,只要明燎肯做出反应,她就能得到一些旁人得不到的消息。
姜云没指望明燎会告诉她真相,即使明燎说了,她也未必敢相信。她视明燎为友,为亲,但大事当头,姜云没有资格轻易地将他当做同路之人。
但有心人不止姜云,她心思灵巧,明燎也深谙世故。他是自阴谋和算计中走出来的大雍太子,怎么会看不出姜云的计。
他该警告她,责罚她,让她不敢再说不该说的话。但明燎心里清楚,姜云记不住这个教训,而且,兴许姜云等的正是这一出。
明燎玩味道:“揣测圣意的大罪,太子妃敢问,但,可是当真敢听?”
无论他如何做,都会被姜云翻来覆去地仔细揣摩。任她自行猜测,不见得是好事。何况,明燎不打算发作姜云。她既然问出这样的问题,那等于亲自将主动权送到明燎手里。
“违逆圣意,也是大罪。”她沉声垂首道,“若是姜云意在揣测自己的夫君……殿下您,想做什么?”
这便是以退为进。姜云不知明燎的底气来自哪里,但她没有和明燎谈判的筹码,至少在此刻,他已经占尽上风。
她先前想不明白的事,如今已是豁然开朗。皇帝对她兴趣斐然,明燎对她数度盘问。这对看上去关系紧张的父子,唯独在她的身上,展现出空前的默契。
他们都称她为,徐太傅的外孙女。
大雍最尊贵的两个人,高高在上地统御山河,豪迈地将天地间的点点滴滴纳入眼底。所谓占卜、命数之后的真相,他们已然看得清晰。
姜云不敢赌,她只能暂时当明燎所言为真。错判形势的岂止陵阳侯,岂止御座下的臣工,就连她的外祖,也低估了自己的君王和学生。
若是如此,那这一招错棋,便再无回旋的余地。她没有回头路,必须依靠自己,为徐家争得转机。她只能站在明燎的身后,谨慎地从他身上寻找生机。
失去母族的明燎尚且无所畏惧,当然也不忌于放弃妻族。这个道理,二人都懂。
明燎今日之举,也正是出于这一目的。他使得是堂堂正正的阳谋,姜云不知朝堂事,他慷慨地拨开漩涡,把深藏的秘密分享。他没有要求姜云的回报,却逼得姜云主动走进罗网。
但到了收网的时候,他却忽然有了更好的主意。
姜云是一块璞玉。陵阳侯府没有看出她的价值,二者之间并不亲近。徐太傅想让这场戏演得逼真,也不曾把个中实情透露给姜云。
她活得通透,却也浑浊,始终没能把握命运。姜云有看破世情的眼,也有坚不可摧的心,可惜她还有遍布迷雾的路,以及被人操纵的前程。
陵阳侯府的姜云无声无息,太傅门下的姜云聪颖灵慧——那东宫的姜云,又该是哪种模样?
这些年里,明燎性情大变,鲜少为外人费心。但姜云是个例外,他想知道,这个女人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姜云的特殊经历使她在明燎心里多了一成分量,他在期待姜云的真面目。一个人偶般的太子妃,不值得明燎费神,但假如姜云找回本性,她将会变成什么人?
明燎道:“太子妃不妨先想想,徐家又在做什么。”
他言尽之后便离开,不再和姜云互相试探。旁人如此说,更可能是托辞,然而明燎从未说过没有意义的话。即使他语焉不详,姜云也不得不重视。
徐家在做什么……徐家已避世多年,桃李满天下的老太傅,这些年里也只教出了姜云。他们能做什么?
就算外祖有事隐瞒,可姜云自认眼界不输旁人,他又能瞒她几时?京中之事,姜云无从插手,可江南有她熟悉的一切,绝没有人能骗了她。
所以,太子是想说,过去?这个结论令姜云拧起了眉。
而明燎所言之中,尚还有一个大破绽。徐太傅或许能请护国寺撒下弥天大谎,但是明燎的病却是个不可把握的偶然,此事总不可能与他有关。
何况他人不在京中,哪有机会假造祥瑞。陵泽神异影响甚大,姜云虽未能亲眼见到,但仅靠听人转述,也能想象出事发之地的恢弘盛景。
将此事交给外人,着实有些冒险。既然姜云不知,那又是谁在配合他?仅靠护国寺的僧侣,可办不得如此大事。
姜云心里乱作一团,又强行将杂乱的思绪理成一团线。
她试图理清此事的脉络,而身在别处的明燎,得到了一封与姜云有关的密报。
他们各自探寻着不为人知的真相,然而他们都一无所得。
各怀心思的一晚过去,新妇回门。
姜云与明燎出发得早,而陵阳侯府也提前做了准备。走下马车的姜云一抬头,就正对上冷淡的姜励。
她唇角一扬,盈盈带笑:“姜侯年纪大了,何必赶这个早。今后没有女儿在膝前伺候,可千万要保重身体。”
东宫和陵阳侯府的过节,满朝上下无人不知。而姜家父女不合,如今也不再是秘密。所以姜云无甚顾忌,把扬眉吐气的姿态做出精髓。
姜励自然不忿,但姜云话说得阴阳怪气,字面上却没有能挑的理。她如今是太子妃,谁又能当众驳她面子。总归,只有一时而已。
见姜励忍气吞声,姜云痛快之余,也没有错过他暗藏的怒意。她看得出,姜励不过是装模作样。若不是二人身具相同的血脉,姜励怕是想掀了她的祖坟。
姜云颇为享受这样的感觉,回身邀请明燎:“殿下可愿到我院中小坐?”
明燎颔首,姜励亲自为二人引路。走到中途,明燎先于姜云感到不耐:“姜侯自去吧,孤与太子妃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