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绿被吓破了胆。
真正意义上的被吓破胆。昨晚的那声尖叫简直划破天际。十月在厨房这边也给她直接吓清醒了。阿绿扭头就跑,她是真失了魂儿了。都不知道应该跑往通铺。十月只见阿绿抛了手中的油灯,一路往山林子里跑啊跑、跑啊跑,一直跑到没影。
十月震慑不已,再看向原来那地方,已经不见所谓“鬼影”。她要出去看,但疯婆子却把她拉住了。没想到疯婆子力气这般大,照十月的手腕上一捏,她就动弹不得半分。
“我得出去看看!”十月说。
令她没想到的是,素来不多话的疯婆子居然口齿清晰地阻拦她:“别去。”
十月一愣:“刚才外面那是什么?”
“哼。”疯婆子冷笑一声,“那是报应。”
天很快就微微发亮了。女寝的女奴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清点了人头之后才知道阿绿不见了。她们提着灯笼出去找,一直找到天已大亮,才从一棵枯树烂掉的空洞里面发现了阿绿。
阿绿这下人如其名了。她脸上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绿色。任凭大家怎么拨弄她,她眼神涣散,口中只重复地喃喃着一个字眼:“鬼、鬼、鬼……”
女奴里有一个见识过这种情况的,说阿绿是吓破了胆,只有胆破掉了,胆水淌了出来,才会在脸上表现出这样的色泽。这个女奴家里有个亲戚就是这么死的,那亲戚在外偷人,偷的是地主的小老婆,因为听说要被浸猪笼,先一步给吓死了。
大家把阿绿抬了回来,大姐一边派人去庄主那里汇报,一边调查起阿绿所说的那个鬼来。阿绿起夜的时候她们都睡得死,所以谁都没有看到。大姐问当时在厨房里的十月有没有发现什么。十月想了一想,说没有。
庄主来了,还带了一个大夫。女奴虽然是贱籍,但到底也是朝廷户口上的一员。就算死,往上报的时候也要写清楚缘由。大夫看了看阿绿,探了探脉搏,诊断的结果没有出乎意外,也是吓破了胆。
众人就将夜里发生的事情一说。庄主也是不信的。死个女奴对他来说没什么可惜,只是有些麻烦罢了。于是他派众人四下去找。本以为又是一桩无头公案的,可没想到众人没出去多久,就有了结果。
她们带回来了那个“鬼”。
只是这“鬼”,看着实在令人困惑。
因为它其实不过是个轻飘飘、做得简陋至极的稻草人。
稻草人这东西她们都知道,只不过这块地方的确没有。因为她们这批女奴开垦的地方不是麦稻田,而是菜园和果林,需要用到这种稻草人的机会就不多。大姐等人想来想去,最后想到的解释是这稻草人大概是别处飘来的。或许夜里风大,又一个劲地往这边吹,所以这稻草人不知道从何处开始,一路跋涉到了这里。然后不巧给起夜的阿绿看见。阿绿这人平日里就把神神鬼鬼的事情常挂嘴边,以至于夜里一碰到,就信了。
这解释很离奇,在众人心中诱发着怀疑。不过周边林子里除了这玩意,就没什么不寻常的了。再怀疑也要一个解释,庄主看过那稻草人,说了一句:“谁家的乡巴佬这么无聊,做个稻草人还做这么像人!”然后挥挥手,让她们把东西给扔了。
破完案的庄主让大夫胡乱开了几帖药便走了。临走前他问大姐的只是地里的事情。其他一概不理。至于阿绿,他只说好好养着。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无非是留下阿绿在这里等死。
可这不这样,又能做什么呢?阿绿是吓破了胆,难不成胆还能再自个儿长出来?或者找别人的胆给阿绿换上?女奴们自有女奴自己的麻烦——地里的菜还得有人照管,猪圈里的猪还得有人喂。成群的鸡等着驱到林中觅食。还有每日的取水、劈柴,都得有人赶紧去做。
于是那个稻草人就被扔到一边,大姐亲自照看阿绿,其他众女奴各自去忙。十月活儿重,她自然也很快就去取水劈柴了。只是那个稻草人以及早晨看见的那个黑漆漆的影子,恒久地留在了她的头脑里,挥之不去。
中午回来吃饭的间隙,十月专程去仔细看过了那个稻草人,越看越觉得不对。
这个稻草人跟寻常地里的稻草人是不一样的。
虽然这个稻草人被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有所毁坏,但十月还是辨认出了它有腿——两条。还有胳膊——也是两条。
庄主说得不错,谁做稻草人会这么做?充其量不过一横一竖两根木头,包上稻草就算完事。而眼前这个稻草人,却只是让十月不断地想起另一种东西。
傀儡。她在京师里所看傀儡戏的那种傀儡。
只不过就算那些傀儡也无法达到这稻草人的精巧。毕竟傀儡戏是人演的。要么是套在手上,要么有提线。可这个稻草人——十月今早看到的影子,则是自己一步步走向阿绿的。
缓慢、但坚定,就仿佛一个活物,完全没有任何人操纵。
实在诡异。
当时十月看见那影子,便很好奇那是个什么。不过好在她父亲一向告诉她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决然没有往鬼怪的方面去想。可这要不是鬼,又无人操纵,那又会是什么?
十月在稻草人的身上查找线索,掏出一些稻草,她眼光忽而一晃,注意到稻草人的腹部似乎又有些什么东西。
凑近些,拨开表面的稻草,看到了里面。
居然是个复杂的木头机械结构。
十月从没见过这类的东西。
风车、水车,以及京师钞关船闸的起落装置,这些她都是有所了解的。但像这个稻草人肚子里的这种,其精细、复杂、巧妙,超出十月的想象。
十月虽然还弄不清稻草人行走的原理,内心却已经有了个信念:这东西绝对不会是寻常山野村夫能做得出来的。
十月有些惶然。她看看远处,疯婆子抱着一碗饭,在墙根处默默地吃着。
晚上时分,阿绿最终死了。
女寝那边传来了低低的哭泣声。其中有个与阿绿关系不错的女奴嘶喊起来:“阿绿——”
听到那些低低的哭声,这边却有个人呵呵地笑。
是疯婆子。平日里十月没少见过她笑。不过大都是那种疯疯癫癫、漫无理由的笑。可是今天,这个女人的眼里闪烁着精明的光,充满了得意和畅快。
这是正常人的笑。也只有一个满心仇怨的人,才能在这种时候,笑得如此冰冷、如此令人毛骨悚然。
十月走过去,低声道:“你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