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泛起鱼肚白，微朦的晨光屏退了夜间的森森寒气。一群鸟儿倏然飞过头顶，惊得水面上的飞虫跟着跃起，在水波上踩出一圈圈涟漪，像人心里的波动。岸边的蒿草摇曳如常，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张牍四仰八叉躺在船板上，只想沉沉睡死过去，这样才能忘记肉体的疼痛。

秦小姐扶着夫人也坐在船篷里休息，受疼痛和惊吓的双重打击，她也精疲力尽了。秦老板是受伤最轻的，他负责去船舱寻找食物，药物和布条，后者无疑是他们最需要的。因为每个人脸上手上都溅了血污，急需清理。

秦夫人因为腹部受伤，呕吐了一阵，毫无胃口，只能喝水。秦老板给女儿和张牍各分了一块饼，自己也坐在一边，四个人都沉默着吃起来。

修养了半日，张牍感到好些了，便撑着身体，一瘸一拐向秦夫人走去。秦小姐忙道：“张公子，快些坐下，养伤要紧。”

张牍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妨，夫人可好些了？”

秦夫人点了点头，转身看向女儿，使了个眼色。秦小姐会意，立刻起身扶着张牍慢慢坐在夫人面前。

“张公子，我秦家又欠你一个人情。”秦夫人满是感激的眼神，看着他说道：“没想到公子身手倒不错的。”

“夫人过奖了，以前读书时练过一点拳脚，只学了皮毛。”

张牍没撒谎，他大学时加入过跆拳道社，虽然功夫没学到，可反应能力倒是得到了提升，在昨天的搏斗中总算起了点作用。

秦夫人转头看了看一个人坐在船尾的秦老板，笑道：“老秦吓坏了，张公子莫怪他不知感恩。我替他谢谢你！”

“夫人言重了，”张牍勉强作了一揖，道：“其实，是小姐的功劳。”

“我？”秦小姐疑惑地看着他，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

张牍点了点头，继续说：“若非小姐将那歹人踢到我面前，我也没有机会下手。”

“可是，”秦夫人道：“你藏有匕首，迟早会动手的。”

“我把刀藏在靴子里，想趁跪着磕头时抽出来，可是也需要机会。小姐那时正好给了这个机会。”

“原来如此，”秦夫人看着自己女儿，满心欢喜地说道：“玉莲，我早说过，你是有福之人。”

秦小姐红着脸，低头喃喃道：“我，我哪有这样的本事？”

“说起来，张公子，你怎么会在靴子里藏刀的？可不像读书人的做派？”秦夫人笑着问。

“嗳，我也是跟韦小宝学的。”

“韦小宝是谁？”

“啊，这个......”张牍自觉说漏了嘴，支支吾吾地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

秦小姐抬头看着张牍，笑道：“准是公子将来要写的小说里的人吧？”

“呃，对对，我准备写的小说，叫《鹿鼎记》，里面一个叫韦小宝的，行走江湖靠的就是匕首，还有石灰粉。”

“哦？石灰粉也可做兵器？那一定是位大侠吧，只是名字不太像侠客。”秦夫人竟认真分析起来。

张牍有些啼笑皆非，他在靴子里藏刀，固然是受韦小宝启发，但也是出于对形势的预判。大灾之年，困难永远不会只有天灾，出了两京的地盘，土匪，流民，叛军无处不在，圣贤之言是没用的，只有拳头和刀剑才能保护自己。所以他出门前，把家里挖野菜的一把匕首藏着靴子里，本想也搞点石灰粉，可惜来不及买了。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第一次杀人还是让他极端不适，闭上眼睛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就一直在脑中晃荡，让他胃里不住地翻江倒海，差点连饼都吃不下，只好赶来和夫人小姐说说话，希望暂时忘掉那些画面。

秦小姐并没有对韦小宝产生更多兴趣，只是怔怔地眺望远处，凌乱的头发在晨风中飘荡，脸上残留的暗红血痕像抹了胭脂，有种危险的美丽。她的眼神严肃而迷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公子，我们得想想后面该怎么办了。”秦夫人沉吟了一会，说道。

“没错，我想，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还不知道人贩子的同伙会不会找过来。”

“我们不能再继续走了。”说话的是秦小姐，她已经转过头，认真看着两人，语气沉着而坚定。

“为什么？”两人同时问。

“现在歹人已经盯上了逃难者，这条水路会很危险。”

“对，”张牍附和道：“落单的话很容易被袭击，最好在此地等一下，相信南京出来的难民会有不少人走此水路，我们最好跟别人汇合，一起走。”

秦小姐接着说：“此地是龙潭镇，是南京去往南直隶各处的要道。我们去前面河滩上找一处地方停船，等其他难民的船过来后，跟着一起走。”

秦夫人也赞同了女儿的意见，三人达成一致后，夫人便把结论通知秦老板，也不问他的意见，就指派他去摇桨。秦老板虽然老大不情愿，可还是惧于夫人威势，悻悻地去干活了。可惜他技艺实在太差，船在他的掌舵下，完美走起了 S 形路线，秦老板一着急，手上又加快了动作，直接让张牍回忆起童年坐海盗船的经历。秦家母女更是吓得尖叫起来，夫人一口一个老东西地大骂，最后气得秦老板干脆丢掉把手，一个人钻进船篷里撂挑子了。

没辙，张牍只好不顾伤痛，再次承担起最繁重的劳动职责。好在这段路程很近，摇桨并没有消耗多少体力。船最后靠到河滩上，秦夫人上岸去采集野果，树枝，然后回来生火做饭。吃完后，大家都疲累极了，各自躺在舱位上睡去。

到了第二天上午，果然见到十来艘各式大小的船驶过，秦夫人赶紧招呼丈夫一起上前拜见。一番寒暄后，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姓何的家族，也是从南京出来，领头的族长是位举人，五十岁年纪，穿着名贵的黑丝绸杉，长相富态，答应让他们加入队伍结伴而行。张牍数了一下，共有十二条船，不论大小，每条大约是一个家庭。妇孺们都呆在船舱里，青年男子有的负责摇桨，有的则拿着自制武器，坐在船头船尾警戒。

张牍本来想着秦老板太不靠谱，夫人和小姐都是女流之辈，只好自己担任桨手。不料秦夫人心疼他伤势，竟决定自己上阵，经过短暂的练习后，很快掌握了技巧，又把秦老板好好嘲笑了一番。过了一会，秦小姐也跑来要求接替母亲，想不到她学得比夫人还快，才一上手，便把船开得又稳又快，这么一来，秦夫人更有理由开启嘲讽模式，说得秦老板羞愧难当，连滚带爬躲到船头去了。

到了晚上，大家便找一处浅滩停泊在一起，男人们轮流守夜，妇女做饭，许多家庭还有孩子，纷纷跑到河滩上玩，热闹的场景简直像是来组团旅游的。

张牍对外宣称是秦家亲戚，也加入了守夜队伍。他捡来一根粗树枝，削掉多余树杈后，又把前端削尖，勉强做成个长矛，扛在肩上巡逻。这处浅滩旁有一座陡峭的绝壁，夜色中像一头蹲伏着的巨兽，张牍看着有些胆寒，索性背转过去坐在沙滩上，眺望着江面。

夜渐渐深了，张牍感到一阵困倦，虽然努力睁着眼，可终究抵挡不住睡意，很快两手擎住长矛，头歪在臂弯里，沉入了梦乡。

他梦见自己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房，面前是一本摊开的书，泛黄的纸张，竖排的繁体字，散发出古旧的霉味。他仔细看向页面，里面写着许多颂扬的话，什么“开天行道肇纪立极大圣至神仁文义武俊德成功高皇帝”，又冗长又可笑，翻了几页，还是一样的颂词，他觉得有些无聊，便快速地翻页过去，可是里面的字忽然变了形，变得扭曲怪异，他辨认了好一会，才看清几个字，写的是，“大饥，人相食，”又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句子。他大为惊恐，那些字倏地从书里飞出来，将他团团围住，像织了一张细密的网，无法逃脱。

猛地惊醒，眼睛睁开来，才意识到自己仍坐在漆黑的江水边，天上繁星点点，远处山影憧憧，世界一片静谧，然而，他分明听到什么东西嘣地一声脆裂了，就像是，车轮轴断裂的声音。

本站域名已经更换为m.adouyinxs.co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