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甲子,人生有几个十年呢。
汲骏平坐在总经理办公室阔气的老板椅上,一手拿着笔在文件上不停地写写划划着。终于停下了,抬起疲惫的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痛快地张开双臂,伸了伸懒腰,望了望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这才发现早已过了下班时间。
还不错,今天的工作很有成效,几个问提安排下去,都落实了。
早该回家了。
他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穿上黑色的高级西装,走到落地窗时,突然有了心事,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望了望半透明的内窗帘,犹豫了片刻,还是拉开了,一抹红色的夕阳涌进了室内,整个人立即被和煦的温暖包围了。
他静静地站着,右用臂靠在明亮的玻璃上,手腕上戴着的的梅花手表不时触上去,发出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清脆回响,任凭温暖的晚霞落满他的全身,享受着人生难得的安静时光。
他望着远处,心里一片敞亮,他的眼前就是属于他的一座繁忙的工地,过去的厂房、住宅早已成了一堆瓦砾,在不久的将来,这儿就会建成一座集商住一体的大厦,成为这座城市新的地标。
他兴奋地望着,他拳头紧握,一副大展宏图的架式,心却突然一紧,眉头不由皱起,远处若隐若现的一座小小的房子孤零零地立在瓦砾中,犹如肉中刺一般显得如此的扎眼。那根刺仿佛不是扎进肉里,更像是扎进了他的心脏,说不出的疼痛。
“啪!”。分不清是手掌撞击玻璃,还是手表拍在玻璃上发出的声音,他一咬牙,大手一挥,随着嘶的刺耳响声,厚重的内窗帘拉上了,室内顿时暗了下来,他整个人都隐在了黑暗中,看不清脸上任何的表情。
他气哼哼地一下坐回老板椅上,椅子下面的弹簧发出一声沉闷的回响,更是让他心烦意乱。他伸出左手胡乱的在自己右胸的位置揉着,憋红的脸色终于慢慢恢复了往日的白净,这才感觉到呼吸有了些许的顺畅。
“哎!”汲骏平长叹一声,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紧紧靠在老板椅上。他紧紧地闭上双眼,可是那座房子隔着一层厚厚的窗帘却还是呈现在了他脑海里,就像个恶魔般紧紧追着他不放,怎么也挥不掉。
那个地方他上周就去了五次,比他过去一年去的次数还要多,可是总是无功而返。任凭他说尽了好话,甚至是他放下总经理的身段以儿子的身份苦苦哀求他们,顽固的父母根本无动于衷,尤其是他的母亲更是对他形同陌路。
他身上的冰凉从腹中直透到脚底,整个拆迁都快结束了,工程按照计划早就应该动工了,可就因为这么一座小小的房子,而且是他一个堂堂总经理父母的房子却直到今天迟迟无法拆迁,让他在公司员工面前颜面全无。虽然他们不说什么,可他们的眼神中透出的不任信早已把他淹没,让他无法面对,再这样下去的话,他在公司里怎么能呆下去,他的总经理宝座不知何时就保不住了,他的前途就全更生生的全毁在他的父母手里。当汲骏平一想到这儿,浑身陷进了冰窖般,办公室成了他的避难所,只要一上班,他就在办公室里呆着不愿迈出一步。
“是该拆了!”他握紧了拳头,咚地一声砸在办公桌上,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立马从楼上跳出去,亲手拆掉它。
“新仇旧恨一起算。”当这句话从他心底如火山喷发般涌出,他自已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儿时的痛苦记忆像洪水般涌上了他的心头。
那还是他八岁的时候,他清楚的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天很热,可是他的心里去冰冷的,他像是个寄人篱下的乞丐般站在院子里,哭得鼻涕泪水糊满了脸。他紧抓住奶奶的双手被他的父亲生生掰开,奶奶一个转身就不见了。他大哭着,眼里全是求救的眼神,可是他只看到了这个家里所谓的父亲无奈的脸,母亲冷漠的眼神,直到现在让他想起里都不由地打起冷颤,还有那个他的双胞胎弟弟,远远的躺在母亲的怀里,像看马戏团里的猴子般好奇的盯着他,他们到底是谁的父母?而我到底属不属于这个家,我是多余的吗?每每他从睡梦中惊醒,陪他的只有自己的两行眼泪。
他就像个外人般闯进了这个家,打乱了他们的生活。
这个家留给他的最多的印象的就是父母无休止的争吵。他恨他们,又怕他们,孤零零地蜷缩在一张小床上,惊恐地盯着另一张床上安睡着的弟弟安,唯恐他一觉醒来,他们就像和自己相依为命整整八年的奶奶一样,再一次把他抛弃。
他上学了,背上书包,惊喜地看着书包里的工具,像对待自己珍爱的玩具般,小心呵护着。他要是知道自己就是为了上学才回到父母身边的话,早就把这书包扔到河里去了。可是没人告诉他,就像没人告诉他为什么他的弟弟七岁就上了一年级,而他作为哥哥,足足比弟弟晚上学一年,从他们的眼神里他知道自己是一个乡下人,是一个傻子,这几乎成了他一辈子的耻辱,虽然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可是总是让他疑神疑鬼,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早已知道似的。
还好,知道的人真的不多,他和弟弟根本就不在一个学校上学,当他独自步行向远处的学校走去,弟弟却坐在父母自行车后座上向附近的学校走去。他总是在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父母亲生的?可他照着镜子看着里面的自己,明明长得和弟弟一样啊,只不过弟弟比他高一点,壮一点,穿得好一些罢了。
更让他羡慕的是,弟弟有时从一辆崭新的黑色轿车里走出来,手领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那女孩长得可爱极了,淡黄色的连衣裙,长长的乌发,总是欢快地笑着,尤其是嘴角的那一对小虎牙,笑起来真好看。在汲骏平眼里,这女孩就像奶奶故事里的仙女般,飘飘的,不沾尘土,她离他那么近,却从未走近自己,他也不敢主动靠近她,哪怕是好好的多看她一眼。
而她总是粘在弟弟身边,打打闹闹,他却躲在一个无人看见的角落里,像个贼一般远远的望着,想着,甚至作梦也想牵一下她的手,哪怕一下也好,可惜从来没有过。
两年后,女孩搬了家,听说,之后和弟弟在一个中学学习,从那以后,常年在另一所中学住校的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当他听到弟弟的噩耗,帮着父母处理完后事的时候,他更是无尽的失落,他心里清楚,他不仅失去了自己的弟弟,同时也失去了那个女孩。有时他也想,哪怕为了看一眼那个女孩也好,她现在长得什么模样,是不是和小时候一样可爱?
造化弄人,当他在南方的大学校园里徘徊着,迷茫着,正在为找工作作愁的时候,背后的一声甜甜的“你好!”唤住了他的脚步。他抬头望着眼前的女孩,一脸的惊讶,唤起了他的童年回忆。
当女孩自我介绍,她叫叶梅,曾是他的邻居,却刻意回避着他弟弟的名字,当他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的拳头,这才从梦中醒来。
更让他不敢相信的是,叶梅竟也在这所大学学习过,只不过比他早一年毕业罢了,这在三年里他们竟一次也没有见过面。她今天来学校,不仅仅是怀旧,而是代表他父亲的公司来大学招人才的,就在他们第一次偶遇的路上,而不是在招聘大会上,他就成了他们公司的一员。
汲骏平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恍如梦中,本来不打算回到家乡工作的,望着眼前叶梅真诚的笑意,就稀里糊涂答应了。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时,他们相恋了,虽然经过了一些波折,尤其是他的母亲以断绝母子关系相威胁,他却毅然决然地娶了叶梅。在同事们的羡慕嫉妒恨中,他一路高升,用了仅仅几年就坐到仅次于他岳父的总经理之位。自从儿子出世后,才和父母的关系有了些缓和。
每当他回想起自己的人生之路时,他不由地感慨,有时竟然想,如果弟弟还活着的话,自己现在的一切是不是弟弟的?人生无常,这一切没有如果,也不会重来。现在他所有的一切不会有人夺走了,他也不会让任何人从他手中夺去。
汲骏平想着,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
突然,一阵急促地手机铃声响起,他皱了皱眉头,厌烦了扫了一眼手机,整个人几乎从老板椅上窜了出去。
他抓起手机,恭敬地摁下了接听键,耳朵紧紧贴在屏幕上,唯恐漏下了来人的一个字,努力压低着自己的声音:“您好,爸。”
手机那头的人显然不耐烦,粗声大气胡乱嚷着,不知正和谁说着话。手机里传出来拱杯交错啪啪的脆响,强烈的卡拉Ok房里嘈杂的音响的声音从手机中传出来,震的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他忍住呼吸,就像一个做了错事正让老师教训着的学生。
“你是谁啊?给我打电话干什么?”手机那头含混不清的男中音带着浓重的酒气。
“爸,我是骏平,是您给我打的我啊。”
“哦,没事。”
“好的,爸,再见。”汲骏平刚换了口气。
“不对,挂什么电话!我正有事找你!”他只得洗耳躬听了。
“你家那破房子拆了吗?”
“爸,请允许我向您汇报一声,我已经和我爸商量了,过几天就回话。”他努力应付着。
“什么?和你爸商量,有什么屁用!你不和你那张牙舞爪的娘说,什么事也解决不了。”
“我……”汲骏平一时被堵的接不上了话。
“连自己的家事都解决不了,你这个总经理怎么当的?还想当董事长,你做梦去吧你。”手机中的声音显然是被激怒了。
汲骏平额头的上汗珠流了下来,直溅到气派的办公桌上,弯着腰:“爸,有您在,我哪敢啊!”
“量你也不敢,我限你一个星期,‘卡嚓’,解决掉,事情办成了,这董事长的位置我再考虑考虑,要是办不成,你还是……对,那个词怎么说了着。”他的岳父问起了他身边的人。
“对,对,另谋高就吧,别以为我们叶家就你还是个男人!”
“爸,您放心,我一定办到。”汲骏平直了直腰杆,用手擦了擦额头,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这还差不多,你代我告诉你那窝囊爹,还有你那不省事的娘,和我斗了一辈子,也没有赢过我,现在还想和我斗,没门!”
“是,是,是。”汲骏平应和着,一个不稳,左手赶紧扶住了办公桌面。
“哼,我就想……我就要把那破地方拆了,我就要你们那些作威作福的老家伙看看,我姓叶的能耐,就是比你们强!我要在那儿盖全市最高的摩天大楼,30层,50层,不对,一定要盖过上海最高的楼,那楼叫什么来着……不,还是太矮,我要盖世界最高的大楼,永远把他们压在地底下,我要建成世界最高的,最高的……”
手机挂掉了,传来嗡嗡的声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汲骏平颓然地跌进了真皮坐椅里,冰冷的衣服紧贴在他后背上,他猛地打了个冷颤,这才感觉到浑身冰冷。
他慢慢地直起腰来,贴在耳边的手机这才放下来,他抓起手机就要扔出去,拿着手机的手停在半空,慢慢落了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落地窗前,拼命把窗帘撕开,外面夕阳已落,点点灯火闪动,那所宅院隐没在了夜色中,像是消失了般。
他脱掉黑色西服外套,米白色衬衣紧箍着他的胸肌,胸口不住地起伏着。他右手拽着深咖啡色领带,领带也像故意和他作对似的,紧紧的缚住了他的脖颈,他双手胡乱地在胸前撕着,终于把那烦人的领带摘下,随手扔在了地上。
汲骏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心里越来越乱,他走近玻璃,直想冲出去,把那老房子砸个稀巴烂,永远在他眼前消失。
他不由自主地挥起胳膊,却没掌握好分寸,大手重重地向玻璃砸去,“哐当”一声脆响,表链和玻璃相撞,发出刺耳的声响,汲骏平惊了一下,后撤一步,赶紧抚着手表,一脸的疼惜,还好,不愧是瑞士名表却毫发未损。
这块瑞士梅花手表,钻石镶嵌着的梅花标志,这可是他和叶梅恋爱时她送给他的礼物,都快六年了,这表依旧如新。他非常珍爱它,看到它就像看着叶梅,尤其神奇的是,每当他有烦心事,把玩一下这表,听着它清脆的滴答声,问题往往迎刃而解,这表成了他的护身符,幸运神。可是今天,这表却没了过去的神奇,那熟悉的有些刺耳的滴答声像是在催促着什么似的。
他长吁一口气,慢慢地合上眼睛,一口长气从他鼻孔、嘴里呼出,他慢慢挣开眼睛,颓然地向远方望去。
去哪儿?汲骏平忽然感觉到少有的无助,他的心里凉凉的,不知走向何处。
该回家了,都有十多天了吧,该回家了吧。那才是属于他的家,现代的宽大的房子,豪华精致的装修,除了人,就连人身上的穿戴都是全新的。在这一点上,叶梅和他的观点是惊人的相似,他们用尽各种办法把过去所有的一切都要扔掉、忘掉,就连想都不愿想起,更不要提看到了。有多长时间没看父母了?除了上周去的几次,现在的他真得记不得了?还是算了吧,他心里宽慰着自己,实在太忙了,他真得也记不起到底有多少天没有回家吃晚饭了,每天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小嘉和早就入了梦乡,悄悄地坐在儿子的床边感受着嘉和熟睡中均匀的呼吸,儿子的小脸红扑扑的,嘴角带着微笑,似乎在做一个甜蜜的梦,他已经4岁,学会了调皮捣蛋,耍小脾气,犹如一个天使。
想到这儿,汲骏平强烈的回家冲动再也抑制不住,他的童年甚至少年青年都是痛苦的不堪回首,他决不能让自己唯一的儿子重蹈覆辙,像他一样,有着父母却过着和个孤儿一样的日子。甚至还不如孤儿,孤儿没有父母也就断了希望,而他呢,父母近在咫身,却对他熟视无睹,希望伴着期待,换来的是更多的失望和锥心的痛苦。
不,一切都过去了,那一切都不会再上演了,我要给我的儿子世界上最好的东西,我要给他最好的父爱。
汲骏平同容多想,马上抓起公文包叫上司机就向家的方向奔去。今天不仅是为了看看儿子,还有一件关乎他的命运的一件事需要叶亲自出马。
“爸爸,爸爸!”汲骏平刚打开门,正窝在米黄色的沙发里看着对面墙上超大屏幕的背投电视的儿子兴奋地一跃而起,向他冲了过来。他抱起儿子高高举过头顶,在客厅里旋转着,直到精疲力竭,爷俩累得趴在了地板上。
“爸爸,爸爸,我想你了!”儿子边说边伸来脸,小嘴亲了汲骏平一下。
“乖儿子,真乖。”汲骏平高兴地极了,抱住孩子的头狂吻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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