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镇是一个邻近县城人口不足数百的小镇,赶了一宿夜路疲惫异常的林宗平在这里找到一份工地小工的活。
一轮圆月高悬在巨大的蓝丝绒般的天幕上,亮白的光辉映照着树木野草,映照着孑然独行的少年人,机帆船停泊处是一个偏僻废旧的野渡头,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地处荒郊野外人烟罕见,根本找不到可以夜宿的地方。
离开戏班的林宗平挎着一只空瘪的包袱皮,急匆匆行进在野草茂密、林木遮天的泥径小道上,他必须尽快找到落脚点,离开戏班之后,他的目的地只有一个——表姨妈家所在地竹溪地。虽然他目前衣兜里揣着六十元钱,前往竹溪地的旅费食宿费不成问题,但他思忖投奔亲戚空着两手是不行的,稳妥点先找一份散工打打,干个一头半月,等手上有点积蓄,再去吴月蛾家。
穿过一座山岗,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地带,黑黢黢平坦坦延伸到黑夜的尽头。林宗平喘了两口气,马不停蹄继续前行。天已入秋,夜风吹拂在汗津津的身上有了阵阵寒意。
林宗平擦擦额头上的汗水,这才留意到天上一轮明亮的圆月,蓦然想起今晚已经是临近中秋节的八月十四。
一种独孤的自怜自艾的情绪忽然涌上心头:
中秋佳节应该是阖家团圆的温暖时刻,而我此刻却流浪在荒野之中,与草木为伴对冷月叹息,为明天的温饱而担忧发愁,为未来的前途而彷徨焦虑,母亲呵,你能显显灵保佑庇护你的儿子吗,保佑我找到一块遮风避雨的落脚地呵….
一层潮湿的雾翳模糊了他的双眼,月下的开阔地也变成一片迷蒙,仿佛他已经到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他用手揉揉汗水夹伴着泪水的洇湿的眼眸,咬咬牙加快了前进的步伐。猫头鹰在远处瘆人的叫唤着,被惊动的蛇鸟在草丛里树丫上蹿动飞跃,野草叶子割得他裸露在裤腿底下的脚踝生疼,呼呼的夜风吹干了他身上黏糊糊的汗液,饿了大半天早已干瘪的肠胃咕咕叫唤起来,向他发出了饥饿的警告信号,一只觅食的田鼠被他掠过的脚胫扫出两三尺外,惊慌而愤怒的吱吱抗议声充斥在身后,一条被骚扰的企图攻击他的青蛇一口咬在他晃动的裤腿上….所有这些,少年人全然不顾,他依然紧咬牙关,保持着飞快前行的速度。
东方天际终于现出鱼肚白,黎明的曙光降临大地,奔走一夜的少年人看见了丘陵起伏的远处出现一幢幢密集的楼房瓦舍,还有一缕缕依稀的炊烟。看样子那里是一处小镇或者村落。林宗平松了口气,感觉自己身上有一股近乎虚脱的疲乏。又前行一段路,来到通往村镇的岔路口,那里有一处朝阳坡地,地上长满茂盛的野草,草叶尖上缀满晶莹剔透的露水珠子。
林宗平再也迈不动步子,他站在那片坡地上,脚一软咕咚一下瘫倒在草地上,嘴唇触到湿润的野草,他张开嘴惬意地舔舐着唇边草叶上甜甜的露水,眼皮仿佛沾上粘合胶一般,很快就迷糊过去….
宁河镇有一个码头,过往轮船开往肇庆,码头附近还有一处工地,正在修建一座宗族祠堂。林宗平在坐船前行和打工赚钱之间徘徊了一阵,还是决定先干活。
祠堂已经建好大半,小工要搬运砖头泥灰木头,属于重体力,林宗平觉得自己能适应这工作,因为身体比离家时结实了不少。
工地的洪工头似乎特别“关照”林宗平,一有粗重活就指派他去干。干一天一块钱,而且工钱月底才结,一月下来不过三十元。母亲吴秀芝往日在镇上糖烟酒商店当售货员一月工资也就三十八元,林宗平心想,骑牛找马吧,先做一个月再说。
他是月中来的,到月底发薪时,一算少了三块,相当于少算了三天工钱,林宗平找到洪工头查问。工头说新来的小工惯例都是头三天的工钱做押金的。“做小工还要押金?”林宗平皱起了眉头,“我要是不干了能退吗?”洪工头一翻白眼,“你要在这干满三个月就退,不然没得退。”林宗平马上说:“这不合理,押金一走就该退还。再说你这工地眼看就要完工,哪来三个月?”洪工头瞪起眼骂道:“少罗嗦,不想干现在就滚蛋!”
林宗平心想,虎落平阳被犬欺,忍吧。
秋冬季节,天气转冷,洪工头叫他跟几个大个子工人去搬木头,是进口的坤甸木,死沉死沉的。林宗平腰都快累折,临近收工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木头砸在腿上,哎唷!坤甸木打了个滚磕在石头上。洪工头飞跑过来狠狠踢他一脚骂道:“死衰仔,摔坏了贵重木料你赔不起!”
林宗平也恼了,忍痛爬起身,“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如果踢坏我,要赔汤药!”
洪工头冷笑,“那老子先踢坏你,再赔你汤药钱!”抬脚又要朝他踢来。
一个身着腈纶太空褛,烫着爆炸头,脚蹬半高筒皮靴,三十出头的瘦高个子男子走过来。刚才还对林宗平横眉怒目的洪工头立刻停下,趋前点头哈腰:“刘老板,有人砸了木料还要闹事,我正在管教他呢。”
刘老板的眼光立刻瞪着林宗平,“你要闹事?”
“老板,我要投诉!”心中憋闷的林宗平问道。
“说吧。”刘老板点点头,掏出一根烟点燃。
“洪工头克扣工钱还打人!”林宗平告状道。
洪工头附在刘老板耳边说了几句,刘老板眉头一挑,扫一眼少年人,吐了口烟雾,慢声细气说道,“我刘克昌从不克扣工钱,你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算错了吧,搞搞清楚。”
林宗平心里一怔:原来工钱是这刘克昌发放的。
“我是中秋节前一天来的,到月底一共做了十六天,算少了三天工钱。”尽管心中已有某种不祥预感,林宗平还是据理力争道。
“发噏风!”刘克昌翻脸骂道,“中秋节我不会招小工,你肯定是节后三天才来的,你小子不会计数别到处乱吠!”
林宗平也恼了,“我高中毕业难道还不会加减乘除,你骗不了我!”
刘克昌语气缓和下来道,“既然你不服,那就找个跟你同一时间来做工的,让他说说,工钱有没有算错。”
随即他朝洪工头递个眼色,洪工头拍拍身边一名精瘦结实的小工,“老刁你是跟那衰仔一起来的,工钱算少了没有?”
那个四十出头民工摸样的老刁对老板和工头哈哈腰道,“没少没少,一毛钱都没少,这小子想敲竹杠,这种食碗面饭碗底的人留不得,应该马上赶走。”
林宗平顿时气得脸色通红,那姓刁的明明早就在这干,却睁眼说瞎话。
“你们合起伙来欺负人,老子不干了,马上给我结这月的工钱!”
“洪工头,他要这个月的工钱,你来告诉他规矩。”刘克昌朝洪工头撇撇嘴说。“衰仔你听着,”洪工头大声道,“但凡没干足半个月走人的,工钱一律不发,你还没够数,一毛钱没有,滚吧!”
林宗平明白了,操纵一切的就是这刘老板,他指着刘克昌骂道:“你这黑心衰人,将来必有报应!”
刘克昌笑道:“洪工头,你送送这衰仔吧。”
洪工头跟那姓刁的使个眼色,俩人猛扑过来,拳脚如雨点般落在林宗平身上,少年人抵挡几下,刘老板也挥拳加入团殴,林宗平腹中空空浑身乏力,加上腿脚疼得不行,寡不敌众倒在地上,只得将身体缩成一团,在剧烈的疼痛中几乎晕厥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自己被人拖着走一段路,然后一扔,脑袋重重磕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当场昏死….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冷风将他吹醒,睁眼一看,自己躺在路边一滩污浊泥水旁,将近黄昏的天空阴沉沉,看样子要下雨,要赶紧找地方躲避风雨。林宗平举目四顾,几十米外有一间破庙。
他用力试图站起身,啊哟,浑身疼痛起不了身,只得手脚并用向破庙慢慢挪去。
这一夜林宗平是在破庙里度过的,北风怒吼冷雨淅沥,他大半天没吃东西,肚里咕咕叫,想到附近人家讨口热水,可身体不争气,根本无法走出庙门。
林宗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又迷糊过去的,当一束刺眼的光线让他睁开疲乏的眼皮,金黄的阳光照进破庙,晒在脸上,他才察觉这是个清朗的早晨。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外面是阳光灿烂的世界。林宗平伸个懒腰活动活动四肢,万幸的是经过一夜歇息身体似乎无大碍,他揉揉伤患处,仍隐隐有些疼,看来没有伤筋动骨,只是些皮外硬伤。
他头脑运转起来,是上路还是继续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