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万籁俱静,林宗平依然毫无睡意,他枯坐在船舷甲板上,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听着岸上野草堆里的虫鸣及芦苇丛中水鸟的啼啭,头脑沉浸在一片茫然无绪的混沌之中。
耳边一会儿响起《寻妻奇缘》里收尾时,钟南光偕同甘凤莲夫妻双双把家还的快意唱腔:
“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经历患难始见得真情在,俺与凤莲携连理比翼飞,穿过那青山绿水返故里,从今后男耕女织琴瑟和鸣,要将这人间鸳梦共百年….”
一会儿又传来陆英那一句临别提醒的话:“你这次抢了他的角色又出尽了风头,以他的为人,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戏班嫉恨你的人多了,比如大口根马骝头那些所谓的叔父前辈,其实都是些嫉贤妒能的小人,他们都不想看见你扎起….”
“真是险恶江湖恩怨重重,后生无知深陷泥潭难——呀自拔——”
他不由得将一句唱词以小生惯用的“哪架加”长腔低声吟唱出来。
“平哥,还没睡呀?”
一把嗓音幽幽飘入耳中,林宗平一愣,四下张望,只见月色下一个鬼魅似的矮矮的身影轻轻地爬了过来。
“周灿是你?”
“平哥是我呀。”周灿扁平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点头哈腰道。
“看你没睡,细佬特来陪陪你。”一向以细佬来称呼林宗平的周灿这回却谦卑地自称细佬。他在林宗平对面坐下,将手里一个油纸包打开搁在甲板上,又摸出用毛巾包裹着的小酒壶及两个酒杯。
“这是我从后厨弄来的九江双蒸,花生米是清流镇买来的,我们两兄弟喝几杯。”周灿说着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林宗平,“平哥,做细佬的首先祝贺你扎起,从今以后好运一辈子,前几日你那么忙都没机会跟你说句话,来,饮胜。”
“阿灿,何必客气呢。”
“要的要的,我们是好兄弟嘛,希望日后大佬你多多关照。我先饮为敬。”
周灿扬起脖子饮下一杯,“其实你一来‘大四喜’我就知道你迟早要扎起,以后有事平哥你说一声,细佬我一定鞍前马后….”
“算啦阿灿,你不是说6月5号出生的吗,比我大10天呀,应该我是细佬嘛。”
“嘿嘿唔好意思,之前我讲错了,其实我是6月17生的,小你两日,嘿嘿。”周灿黝黑的脸上挂着一丝愧意说道。
林宗平晓得他在刻意讨好自己。小小戏班本身就是一个江湖,是一个社会的缩影,样样论资排辈等级森严,自己入戏班时间比他短,之前周灿自然要托大。于是笑笑道,“我们还是叫名字吧,阿灿,我今次成功其实都是一时撞大运,未必可以长久,骑龙头做正印这份荣光我还不敢奢望,你我兄弟依旧是后辈小徒呀。”
周灿将酒杯跟林宗平碰一下,一饮而尽,“好似小媳妇那样慢慢捱吧,好歹也得活下去。”
“兄弟难道就没有什么目标理想?”
“呵呵,日求三餐夜求一宿就是我的理想。”
沉默片刻林宗平又问,“阿灿,你入行比我早,照你看,如何才能真正扎起?”
“人家话一运二命三风水,依我看还要加上一条,够手段才得,要为人上人,吃得苦中苦,也应该改为要为人上人,踩人头顶上才对。兄弟你莫以为功架好就能扎起,你想想,正印位置就一个,凭什么你上?你必须踩低你的同辈,自己才能冒出头。戏行是个名利场也是个是非窝,同门师兄弟为争名夺利反目成仇,甚至师徒间你死我活的的事例太多太多喽。你知道佛山和广州城都有粤剧艺人八和会馆吧?从前八和会馆叫琼花会馆,为何改名?不就是希望戏行仝人放下争斗和睦共处嘛。”
周灿喝着酒嚼着花生米说道。
满腹心事的林宗平反正睡不着,倒是很想听听这些戏行中人的恩怨轶事,于是陪周灿继续边喝边谈。
“阿灿,我今次顶替陈师兄位置,都因他自己不妥,才将机会给了我,行话讲救场如救火呀,他不应该怪罪我呀是不是?”
“你的话有几分道理,但人家心里未必会这样想,你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此话怎讲?”
“如果我周灿是陈风的话,会自认倒霉,可惜陈风不是我,他的心没我那么善良。你不知道当初他是怎样从兄弟里扎起的。”
“说来听听。”
“今晚我竹筒倒豆统统话你知,不过这些话你可不要跟别人讲,否则我饭碗就要砸了。去年我刚加入‘大四喜’不久,跟着戏班巡演,陈风那时候也不过是个第三武生,很少有机会出头担纲,他师傅武生祥还有一个徒弟叫阿康,阿康是二帮武生,拜师比他早,舞台功夫比他强,最有希望成为正印小武,陈风将康师兄视作绊脚石,有一天,戏班发生失窃,大口根一件新买不久的丝绸衫不见了,随后却在阿康的衣柜里被发现,那根叔曾经为小事与阿康有过口角,于是认定阿康是窃贼,要求处置阿康。结果阿康有口难辩,只好离开戏班….
“此事我一直觉得蹊跷,因为阿康与我关系不错,我知他不是贪小便宜的人,怎会偷人衣物呢?今年春节,陈风约他那相好来玩,在一间酒楼喝酒调情,我出于好奇站在门外偷听,听到陈风半醉之中跟那寡妇讲了一件他施计栽赃除掉对头的轶闻,虽然他没有提及人名,我断定他讲的就是阿康,那衣柜里的绸衫十有八九就是陈风放进去的,他耍这样卑劣的手段,目的就是踩低师兄自己上位。只不过这类没有提及姓名的醉话,是没法子告到班主那里的,阿康也离开了,我只能在心里替他鸣冤抱不平。赶走了同门师兄,加上他会做人,逢年过节巴结住大口根等几个叔父帮他说好话,陈风很快就变成二帮,最终晋升正印。不过今番老天有眼,令他在关键时刻上不了台,报应呀。”
“根叔与他有交情?”
“哼,大口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嫉贤妒能心胸狭窄,生怕后生抢了他的饭碗。前几年他收过一个徒弟,后来眼看徒弟的人气越来越旺,演出一场比一场成功,他害怕徒弟扎起取代自己位置,千方百计打压徒弟,有一回巡演他徒弟得了急病请求外出诊治,大口根竟说他不过是饱肚热滞算不得什么病,只吩咐伙头军给他一碗清水般的‘七星粥’叫他喝下发汗,逼着他带病演出,结果那徒弟演出途中从戏台上摔下来,变成了瘸腿,被迫退出戏班,那大口根由此除去了一个威胁他地位的对手。
“唉,这行当从来都是后浪推前浪,只见新人笑哪管旧人哭。像大口根那样缺德的人,总是想方设法去踩低新人维持自己的江湖地位,自你入戏班以来,他也没少为难你吧?哼,连你阿平这样与他不属于同一行当的学徒,他都看不顺眼百般挑剔,你这次一炮而红引人注目,我估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成为他打压排挤的对象,你以后要格外留神才是。”
听了戏行种种内情,林宗平愈发忧心了,自己的根基实在太浅,宛如一株刚刚发芽的幼苗,一旦****骤降,极有可能连根拔起。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才觉察自己头脑有些微醺,周灿的身影变得有点恍惚不定,“阿灿兄弟,依你看,我该怎么办呢?”
周灿打了个嗝,一股酒气直喷林宗平面上,此时他也有了六七分酒意,他伸手搭在林宗平肩膀上,笑道,“你、你跟我不同,你有一根救命稻草在身边,只要牢牢抓住,他们奈何不了你….你的….”
林宗平一怔,“什么救命稻草,阿灿你….不要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嘿嘿,我早就看出来了,花旦英对你有意思….你应该也感觉到的,其实,陈风也喜欢花旦英,可现在花旦英偏偏只喜欢你,阿平你的机会来了,只要你跟花旦英好,你就有可能当上班主的乘龙快婿,一旦这事坐实,他们再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啦,嘿嘿。江湖戏班虽然出不了大明星,但好吃好喝发点小财是十拿九稳的。”
林宗平揪住周灿衣袖摇晃两下,“阿灿,你不要乱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