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帝质朴,不喜大操大办,李贵妃的丧事一切从简,年前棺椁进了皇陵,李贵妃生前极受皇帝宠爱,就等着肚子里的孩子宠上加宠,她这一死,后宫的女人面上掩着帕子拭泪,嘴里说着贵妃命苦,大好的年华就过去了,其实个个心底乐开了花,整个掖庭三宫六院就皇帝一个男人,说的是雨露均沾,可如今呢?
德妃三个月都没见到皇帝了,李贵妃进宫资历最浅,却驾临在一众老人头上,谁能服气?德妃心底暗爽,死的好,早就该死了,该死的狐媚子,迷的皇上魂都丢了。
皇后统领六宫,治理掖庭一切事物,这会神色哀切,靠在滴粉销金的锦塌内。
宫婢上前放了一只猩红短绒织锦的软垫垫在皇后腰身后,一侧香案上鎏金博山炉烟雾腾腾,香气氤氲。
皇后头上金凤攒珠钗首轻颤,凤首上缀的明珠宝光熠熠,牡丹繁花纹的鎏金暖手炉子捂在怀里,流彩暗花大红锦褙子,稍金素雪绢裙。
她虽面有愁容,也难掩其姿容艳色,只是年岁渐大,少了少女的鲜嫩,多了成熟妇人的风韵。
皇后用抽了帕子掖了掖湿润的眼角,愁声说:“妹妹是没个没福的,都怪本宫没照顾好她,如今棺椁进了皇陵,诸事都已落定,皇帝安抚了贵妃的族人,赏赐了金银,提拔了贵妃的族弟,也算是对得起贵妃了,可惜了贵妃肚里的孩子,唉,我昨日去瞧皇上,皇上精神好了些,也是,陛下身为国君,一昧的悲伤下去,伤了身子,叫本宫如何活下去,那些个言官整日闲着没事做,又要进谏陛下不该如此等等。”
德妃跟着叹了声,她长的娇美,眉心花钿烟烟生辉,水红夹棉窄袖蝶度花褙子,笏头鞋面?着金银细线,帕子掩着红唇眉眼低垂,一副伤怀模样,心底乐开了花,觉得皇后未必要做成这样,装模作样的累不累,既然都死了,又有什么好顾忌的?
这贵妃一死,最开心的就是皇后了,嘴上说的那么好听,又是同情又是自责的,心底还不知道怎么想的呢。
外面天气恶寒,彻夜的一场大雪,绵绵无声封住了整座皇城,成了粉雕玉琢的水晶宫似的,宫婢们早起扫开了仁明殿外的积雪,德妃出了殿门,径直回了自己寝殿。
凤仪女官目送德妃身影消失在殿外拐角,折身回了,皇后丢开暖手炉子,托着青瓷盏,落着眼睫呷了一口清茶细细品尝。
“这茶不错。”
凤仪女官笑道:“是江西上贡的双井茶,陛下知道您爱喝这茶,送了一半过来了呢。”
皇后不以为然:“这算的了什么,不过是因为李贵妃不爱这双井,才送到我这的,龙团凤饼都送到那去了,”她呵笑了声,讥嘲道,“可惜今年的新茶无人尝。”
语毕她搁下茶盏,怔怔看着前方,构窗外落了一只麻雀,透过窗棂纸这小东西正抖落翅上的雪水,凤仪女官见皇后神色怔然上前给她揉捏,低声安抚道,“李贵妃都已不在,陛下的心会回来的,娘娘不用烦忧,日子长了陛下就知道阖宫中唯有娘娘是真心的。”
想到前几日去延福宫,他们虽是皇帝,皇后,更是夫妻,皇帝对她冷着脸,说话也是爱答不理,话里言外好像李贵妃的死跟她有关,真是可笑!
凤仪女官左右看看凑到皇后耳边小声道:“娘娘,您可以知道,陛下着令大理寺彻查贵妃死因,徐少卿前几日带着几个押班去了甘露殿看样子,是要查个水落石出了,没个结果不撒手。”
皇后惊然睁大眼:“什么时候的事?陛下竟让男子出入掖庭,一个男子也能查掖庭的事?你从哪听来的消息?”
“娘娘,并非是男子出入,徐少卿手下有办案的女官,他让那几个女官进出甘露殿,这是延福宫黄门传来的消息,婢子也刚知道,方才想同您说来着,德妃在这,便忍了下来。”
皇后面色复杂,滋事她一概不知,要不是凤仪女官这会跟她说,真是跟蒙在鼓里一般,她乃中宫之主,大理寺的人进出掖庭,陛下居然瞒着她,眼中哪还有她这个皇后。
咬紧一口银牙,猛的一拍茶案:“我与他十几年夫妻,他终是不信我,还叫徐少卿来查,查什么查!有什么好查的!死了便死了,查下去那贱人就能从棺材里爬出来么?真是可笑!”
凤仪女官扑通跪下,惶恐道:“娘娘,您在气头上,死了便死了,这样的话万不能再讲了,您是陛下的贤后,是一国之母。”
皇后喘了会,掖了掖乌鸦鸦的鬓角,缓了会坐正了身子仪态端正轻笑道:“你说的对,方才是本宫失态了。”
凤仪女官忪了口气,劝慰道:“既是下了旨意给徐少卿暗查,徐少卿跟太子热络的紧,太子与您素来亲厚,到时候太子说上几句,想必是会帮着您的。”
皇后脸色一怔,搅着帕子眼中有一丝忿忿:“他会与我亲厚?你真是眼瞎了,我并非他生身母亲,他如何会真心与我亲厚?母慈子孝做的都是面上功夫,是给他父皇瞧的,若我的云陌是太子,他定会与我一条心……”
皇后越说声音渐低,她原是仁帝的侧妃,仁帝登基后,册封她为贵妃,后来前皇后生病去世,皇后的位置到了她头上,前皇后死的时候,太子八岁,已经册封为梓宫之主。
十一年过去,太子宋元初如今十九,皇后对太子素来亲厚无比,面子上还过的去,可毕竟不是生母,始终隔阂。
李贵妃没病没灾,年轻身体健朗,突然一觉死了,皇帝自然不会相信,只是为何要让徐少卿来查,大理寺是没有旁人了吗?还瞒着自己,皇后捂着心口,憋闷的难受,皇上这样做就是不信任她。
“且看罢,清者自清,本宫是没什么可在乎的,要查就去查好了。”
凤仪女官低低道:“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心胸宽广,自然是不怕的。”她话风一转又道,“殿前司归辖东宫,依婢子看……”
正说着,黄门进来禀告,太子的肩撵到了仁明殿外,人已朝殿门过来了。
凤仪女官面色一喜,压住皇后的手面低声道:“太子殿下定是来跟你商议贵妃的事情,婢子说什么来着,太子与您还是亲厚的,他自小失母,在您膝下长大,与旁人自是不同。”
皇后勾唇,微露自得之色。
太子进了殿,撩袍跪下行礼:“儿臣见过母后。”他穿朱色暗纹圆领大袖常服,头戴金冠,身姿挺拔颀长,是芝兰玉树的玲珑秀致。
待皇后说起身吧,太子站起,他五官颇似仁帝,眉峰利落凌厉,轮廓尤带着一丝少年的丰腻,眼睛却很像他的母亲许皇后,眸子黝黑水汽氤氲,总是透着一股温情脉脉。
皇后赏了座,凤仪女官送来香茶,又上了点心,皇后笑道:“本宫厨房里做的蒸乳酪,太子尝尝看。”
宋元初笑道:“母后这里的点心可是宫中最好吃的。”说罢,似急不可耐吃了一口,唔了声睁大漆黑的眼眸一派孩子模样夸赞道,“真好吃。”
皇后跟凤仪女官对视眼,凤仪女官笑着道:“殿下慢些,既然殿下爱吃,回头婢子送些到您宫中?”
太子点头:“那真是太好了,儿臣谢过母后。”
吃了点心又吃茶,自然又是一阵赞不绝口,待吃完喝完,太子拭了唇角,黄门端来净手盆,太子细白的手指在水里涤划了几圈糊弄的擦干净了手,端坐了阵这才故作老成似的开了口,可惜明明是个天真性子偏要装成一本正经的严肃,皇后看在眼中心底暗暗发笑。
“想必母后也知道儿臣来这不是为了吃点心的。”
皇后抬了抬手,凤仪女官得令,带着一众宫女黄门到外殿候着,殿门大敞,寒风卷进殿内,吹的两边悬挂的穗子不断摇晃。
凤仪女官对着外室残雪无声叹,化雪的天比下雪的天气还要冷,想起自己十岁那年进王府,跟着皇帝登基,跟着侧妃进宫,没过几年侧妃做了皇后,她便做到了凤仪女官的位置。
这么多年了,放是放不出去了,即便是放出宫外,自己这么大的年纪,嫁人是不可能了,不过也好,要是当年没进王府做丫环,怕是早就饿死在外城了。
凤仪女官朝高高的天际瞧去,太阳露了面,太子的座撵停在仁明殿外,八个太监齐刷刷站着,这么冷的天,寒风吹着,居然没有一个人有畏缩之态的,个个站的笔直,正要赞一句东宫的规矩学的好。
内室传来皇后的声音,她忙躬身进去了,就听内殿传来皇后带着笑意的声。
本宫一切就仰仗吾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