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藏讹庞赶到永年殿时已是傍晚,晚起的秋风徐徐吹入他的袖中,隔开了肌肤与光滑的绸缎,生起阵阵寒意。他跪在乌黑的水磨银砖地面,抬眼望着正在闭目养神的没藏黑云:“罪臣讹庞拜见太后,愿太后千岁崇安。”
没藏黑云缓缓睁开眼睛,微含一缕讽意道:“兄长折煞我了,你现在可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国相,我哪还敢受你的参拜啊?”
没藏讹庞袖着手,一脸惧色:“太后,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若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今日也不会跪在这乞求您原谅了。”
没藏黑云微微冷笑:“求我原谅你,我倒是想求你放过我和大夏!你明知道宋夏两国已经签过协议,定好国界,为何还要私侵宋地?最可恶的是这三年来,我与吾祖没有得到过一封有关此事的奏折,可见你将朝野上下把控到了什么程度!估计就差没有将这嵬名氏的江山,篡位成没藏氏的了!”
没藏讹庞砌词狡辩道:“太后这么说,臣实在是觉得惶恐!臣虽然瞒着你与吾祖,多次调兵侵占宋地,但也是为了帮大夏开疆拓土啊,想先帝在世时,不也曾派兵与东朝争抢过土地么。”
没藏黑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怒极道:“先帝东侵带来了什么好处?不仅失败未得寸土,反而大损了大夏国力!况且你那是叫为大夏开疆拓土么,你那明明是在为我们没藏家谋私,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不仅对国家臣民无益,反而会引来连连战火!”
没藏讹庞从未见过没藏黑云对自己动过这么大的火气,他强装镇定道:“大夏本就以武定邦,若东朝以此寻衅,我与狼晴必然持枪上马与他们死战,又有何惧哉?”
没藏黑云目光凌冽,怒瞪着他:“荒唐,亏你还是一国之相,竟然能将打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你应知道大夏现在国库空虚,需要休养生息,否则先帝临了之前,也不会向东朝称男岁赐。我们既然签了字,拿了东朝的岁赐贡钱,就必须要信守承诺,若是一味的像你这样出尔反尔,不讲信用,将来该怎么与各国来往?大夏可夹在东朝、辽国、回鹘、吐蕃,四个强敌之间哪!”
没藏黑云每一个字都讲在了理上,说得没藏讹庞道实在是讲不出话来辩白,只得悻悻的承认罪过:“我承认我这几年东侵宋地确实夹有私心,也给大夏带来了许多麻烦。但是能否请求太后看在我是你亲兄长的份上,宽恕我的罪过,不予追究。”
没藏黑云目光冰冷,扫了他一眼:“你若犯得是别的过错,我都可以得过且过,但唯独像这种殃及到国本的事,我却断然不能原谅。因为我决不允许任何人祸害到我儿子的江山,就算是你,也不行。”
没藏讹庞见她态度坚决,不禁浓墨色眉轩一挑:“太后,你不要忘了我是没藏家的族长,大夏的国相,是你统治这个国家的重要靠山哪!如果我被下罪入狱,那么你这以母族形成的权力纽带,也将随风而散!”
没藏黑云清冷的唇角轻勾,忽然笑道:“你提醒的对,你确实是我统治大夏的重要依靠,我不能把你怎么着,但你的儿子狼晴总可以担下这东侵的罪过,以便我给东朝一个满意的交代吧。”
没藏讹庞拂袖,神色大变:“难怪你让人将狼晴抓走,原来你是想让他承担罪责!太后,这东侵的安排都是我谋划的,与狼晴可没有半点关系,你没理由抓他!就算是要找替罪羊,也可以找别人啊,好赖狼晴是你的亲侄儿!”
没藏黑云厉声呵斥:“不抓你就只能抓他!我看过那些口供了,三年来,狼晴一直都是你的急先锋。与宋人接触的是他,与麟州官员打交道的是他,驱逐宋民,让我国百姓状告的也是他!退一万步来说,旁人或许不晓得你这个幕后主使,但却必然认识他这个马前卒。”
没藏讹庞?然片刻后,方才软下声音恳求道:“难道这事就不能再通融通融吗?黑云,你是太后,一言九鼎,你想怎么处置这个事,不就一句话的事吗?”
没藏黑云冷然决绝,淡淡道:“只治罪狼晴,让你全身而退,已经是我能相帮的最大限度。”
没藏讹庞的眼睛已经急出了血丝,他深吸口气,瞪着眼道:“不,狼晴是我的独生子,我不能让他蹲在刑狱里!这样,我不要脱罪了,你把全部罪责都算在我头上吧!如果你担心没藏家没了我会衰败,那你就将我权位都移交给狼晴,让他继承我的衣钵,继续为你和吾祖保驾护航。”
没藏黑云的眸子定定地看着讹庞,那湖波柔柔的双眸里隐着刺冷的光,好似贺兰山上素色的雪:“让狼晴继承你的衣钵?就凭他那点资历、名望和能力?哼,且不说我都不好意思在朝上提出来,就算是提出来,满朝文武也不会答应啊!行了兄长,你就安生的当好你的国相吧,不管怎么说,没藏家有你在,不至于墙倒屋塌。”
没藏黑云的话,显然是将给狼晴最后一条脱罪的路给封死了,而这对于讹庞来说,简直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藏讹庞跪在黑云的脚边,一旁的炭盆烘烘的烧着,像是燎原的火似的将他那哽咽的嗓子眼给烤的生疼,仿佛都沁出了血:“黑云,你不能这么绝情啊!你也是咱们没藏家的一份子,你不能让没藏家绝后啊!兄长求求你放过狼晴,兄长求你了!”
没藏黑云拨开他那只紧抓着自己衣袍的手:“兄长,你如今还是我大夏的国相,这般低声下气的苦苦哀怜,可委实辱了你的身份和咱们没藏家的傲骨。回去吧,记得明个一早,差人将虎符交来,今后你便只管文治,不领武功了。”
褫夺虎符便意味着没藏讹庞失去了对军队的绝对管控,宣告了他的执政生涯从神坛上跌落。一日之间,儿子锒铛入狱,自己权财尽失,这样的打击,对于一个常年被众星拱月的贵族而言,可以说是一种致命的毒,而这种毒却足以让他陷入野心的漩涡与憎恨的癫狂。
望着没藏黑云那漠然离开的背影,没藏讹庞的眼神逐渐变得凶残且幽暗,他紧握双拳,冷风幽咽,寒色恼人,几乎能听到骨骼微微作响的声音:敬你没藏黑云是君,我是臣,才百般乞求你赦免狼晴,你既不识好歹,那我便自立为君,但代价便是将你这个太后从世上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