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傅老二、成懿、玄都、娑衣都在身旁,连水书先生都在。
我虽然仍是看不见,但他们叽叽喳喳在我身旁说话,真是太吵了。我浑身没有力气,可脑子还是不糊涂,我抓着傅老二问:“水书先生怎么在?”是娑衣他们进了水族禁地,还是水书先生出了水族禁地?
傅老二还未回答,水书先生便上来握着我的手,哭着道:“小观花,果真是你,果真是你……”
我听不懂,傅老二将一枚什么东西塞入我手中,道:“天门盏之匙,被你收伏了。原来水族禁地,是造在这天门盏之匙当中,你收伏天门盏之匙的同时,也就摧毁了禁地,令水族重生,重返阳间。”
我有些迷惑,摩挲着羽毛状的天门盏之匙,“我?”
那水书先生所说,就都是真的了?果真有返阳之法。
我正懵着,忽听见呼啦啦许多人闯进来的声音,念念有词,一句都听不懂,八成是水族人。
水书先生道:“这是族人们在感激你,将他们带回阳间。”
一位族民边哭边叽里咕噜说了半天,水书先生替他翻译道:“仙神大人,若非你将我们带回阳间,我们还要继续受那阴世之苦,那种压抑与孤寂,真是难以为外人道……先人的预言终归是对了,我们终于等来了大人,从今往后,我水族将永世太平,永无苦难了——”
我尴尬地摆摆手,“我不是什么仙神,你别这么说……”
水族人都从禁地中释放,那造出来的阴间已经毁了,他们重建宫室,回归正常人的生活。
略休整三日后,我和傅老二他们启程回金陵。原本傅老二非要我去西洞庭找他师父治眼睛,他带着天门盏之匙回去封印天门盏,我只好告诉他:不好意思,这天门盏,凭你的本事可能封印不了,还得我小观花来。
傅老二大略是被我占了上风心中十分不悦,生了好一会儿闷气,才答应让我先回金陵。
于是我们话不多说,向金陵出发。
走到山脚,玄都忽抓了一个水族人,那人叽里呱啦一顿乱说,似是很生气。
我责怪玄都,好端端的,你抓人家干什么。人家身材短小,跑也跑不过你啊。
玄都气呼呼道:“你这人,好没礼貌,我恩人救了你们全族,见了她你连个招呼都不打,谁教你的?”
那水族人愈发气愤,又是一通乱说。
正僵持,水书先生从后赶上我们,原来是给我送礼物来的。那礼物是一枚骨哨,他交代我,往后若遇上什么事,可鸣骨哨,此哨能贯穿天际,直达他听。
我收了骨哨,问道:“先生,族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水书先生一愣,道:“怎么这么说?”
我指了指那水族人,“这少年,好像满心怨愤?”
水书先生支支吾吾一阵,长叹一口气,道:“你还记得ming hun新娘吗?”
我点头。
“那些新娘,都是已死之人,以阴魂入禁地,与我族少年结好。如今我族重返阳间,恢复阳身,他们自然不能再续前缘,已是阴阳相隔……是以族中人,有怨怼于你的……不过,你不必介怀,你有大恩于我族,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此代族人,背负此种命运,是命数,以此命数,换后代春秋平安,这便是因果循环。我族不悔。”
我无言以对。
水书先生带着那孩子回山了。听玄都说,她方才抓那水族少年的时候,少年正对着一个坟堆哭泣。我心里十分不痛快,像喝了一碗苦茶。
我懂阴阳相隔的感受,我和傅小六不就是阴阳相隔吗?看不见,摸不着,气息难通,只有想念刻骨。往后每一日,都是如斯刻骨的想念,剜着人心,直到此世终结……可我竟将这苦痛……加诸于水族眷侣……我将他们从禁地带出,是救吗?以几代水族人的痛苦,换以后几代水族人的春秋,是因果吗?我不知道。
水书先生是个顶有学问的人,活了上百年,懂的东西很多,可我总觉得,有什么最简单的道理,他从未想明白过。还有这水族,背负着巨大的宿命枷锁,人怎能活得畅快?就算如今从阴地释出,恐怕仍是在宿命的轨道里走着。
天门盏虽是地府神器,但这东西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东西,它诱得沈之星剜了秦艽的七羽,诱得沈子爵牺牲几万生人炼阴兵,而这天门盏之匙,活生生压迫了几千号水族族人,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百年。
哎,这世间的事,真是想不明白。
我正闷闷不乐,傅老二忽塞了一根棍子给我,道:“握着它,我牵着你走。等到了下一个市镇,我寻些灵草,做一个能隐去的引绳,到时候你走路就方便了”。
我握着那根棍子,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苦涩之感也不知为何轻了些。眼盲之后,我还尚未有时间去细细体会那黑暗的恐惧,可这一瞬间,有了依靠的感觉,却反衬出黑暗的无边与孤寂。我死死地抓住了棍子。
玄都笑嘻嘻道:“傅二哥,若我恩人一辈子都是瞎子,你愿意一辈子牵着她走吗?”
不出所料,成懿教训了她。
玄都委委屈屈:“我、我不是在咒恩人!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她语音一转,“傅二哥,桃花除了叫玄都花,还有个名字你知道吗?”
无人回答。
玄都又道:“叫姻缘花!你要是愿意对我家恩人好,我倒是可以给你们牵这个姻缘的!”
傅老二沉声道:“她不会瞎一辈子的。”
玄都笑嘻嘻:“那你脸红什么?”
娑衣这时插嘴进来:“小观花当然不会瞎一辈子的,傅公子是出于江湖道义才照顾她,玄都你不要添油加醋乱点鸳鸯谱了!”
宋兹还嫌不够热闹:“我看傅公子和小观花倒是有些匹配,俩人道法相当,连水族秘境都能安然无恙地闯出来,实在是值得大书特书……”
娑衣和他吵了起来。
成懿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说:“傅老二那种感觉又来了!小观花,我琢磨了很久,这种感觉,是不是叫喜欢啊——?”
喜欢?我蓦地一停,傅老二似乎被我拽了一个趔趄。
他问:“怎么了?”
……
“……好像闻到饭香了。”
……
“……前面有一处镇子,我们今晚就在那儿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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