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缓一缓,听我讲讲我的故事吧。”
书环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拉过他一只手,领着他向不远处的一间棚屋走去。君权有些踉跄,她缓下速度,陪着他一步步地走。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了,这间棚屋非常破败,但尚可避雨。棚屋的一角,有一处废旧的木床,脏兮兮的,满是灰尘。书环浑不在意,坐了上去。君权木木地,也跟着坐到她身边。
“我曾经,在这里断断续续地住过一年。那时候,大概五六岁吧。”
她身子向后倾,双手撑在木床上,仰着头,望着摇摇晃晃的棚顶,平静地回忆着。
君权心中的寒意退去一些,静静地听着她说。
“之前没有告诉你,其实,我是予家人。”
她转过头,看着他笑了一笑,似是玩笑一般地说道:
“我也是一个生来下贱的人。”
他心中微怔,脑海中忽然一片清明,许多画面连成一片,成了完整的因果。他侧过身,认真地看着她的侧脸。
没有悲伤,也没有悔恨,只有淡淡的笑意。
“你知道书环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予家女子多会佩戴玉环,有些是从小就套在脖子上的,和芦南见到的那位女子一样。她脸上的凹痕,就是幼时被强迫戴上玉环时勒出来的。”
“孩子的头骨软一些,好戴。”
他呼吸一滞。
“我母亲好一些,她是被割破了耳垂,戴上玉环之后,又将皮肉缝上,这才有的第一个玉环。”
“就像这样的。”她指了指自己耳垂上的疤。
“她给我父亲献书时,耳垂上,嘴唇上,鼻翼上,都已戴上了这样的玉环。我父亲见她戴玉环的样子很美,就要了她。很快,就有了我。”
“所以他给我取名予书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此时依然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改了姓,却始终没有将这满是烙印的名也一道改去。
“我父亲对我母亲时好时坏,心情不好时就拿软鞭抽她,将她打得遍体鳞伤。但泄了愤之后,他又会亲自下厨,给她做一顿爱吃的饭菜,温言软语地补偿,哄她高兴。”
“比起那些被单纯作为宣泄工具用的予家女,我母亲其实过得不错了。她觉得,她和我父亲是相爱的,只是我父亲的脾气不好,需要她的宽容和理解。”
“但我不这么觉得,待我懂事后,每每我母亲挨了打,在我面前默默流泪后,我总会逃出来,跑到这里,一连待上几天,渴了就喝点雨水,饿得受不了了再回去。”
她用指腹轻抚着身下的木床,感受这粗糙的,带着木刺的触感,眼里是怀念和追忆。
“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予家女大多过得苦不堪言,动辄打骂,鞭笞,割耳,钉环,却也没人想着,要逃出来。明明予家的院墙那么矮,也无人会阻拦的,不是吗?”
“明明予家之外的女子大多过得有尊严,有体面,为什么她们不逃?”
她语调微颤,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语气失控。但那双充满了绝望的眼睛出卖了她。
她停了一停,似又把这问题重新思索了一遍,身子微不可察地泄了点力,像是在叹息。
“但听着我母亲的哭诉,看着身边人的苦难,我渐渐明白了。”
她的手用力地扣着木床,指节发白。
“她们不知道出去之后,怎么面对自己这一身烙印,一身伤痕。如何解释,如何洒脱,如何被尊重。”
“她们担不起失去一切从头再来的风险,也放不下予家男人心情好时施舍的那点甜。”
“同一时刻,予家门里总有人会比她们更惨的,这份慰藉,对她们来说就足够了。”
“鞭笞好过刺棍,刺滚好过烙铁,烙铁好过丧命。”
“而丧了命的那些人,是不会比较的。”
她定定地望着君权的眼睛,神情悲哀而决绝,像是在说,“你能明白吗”。
“我知道,世上再难有比予家女身上更沉重的枷锁了。”
“可我也能看见,你身上的枷锁,每个人身上的枷锁。”
“我知道无人不有枷锁,这念头很傻,但我真的,痛恨枷锁。”
“当我拼命地偷学了字,写好状纸要去府衙状告我父亲的恶行时,是我母亲跪在我面前求我的。”
“她求我不要去,不要让我父亲获罪。很可笑是不是?但我母亲,她不能没有这个男人。”
“这世上最难挣脱的枷锁,都是自己甘愿戴上的。”
君权心中巨震,想到了自己。
“所以那日我拦着你,没让你跟着予家女过去,因为我早就知道结果了。”
“不过我比她幸运,我满身是伤地逃出来时,遇见的人是师父。”
“他就在这里,替我疗伤,替我摘环,教我予家门之外的道理,教我如何用这双拳头保护自己,教我逃出去。如果改变不了我的母亲,那就一个人逃出去。”
“幸好,我逃出来了。”
她又看向他,眼里亮亮的,分不清是泪还是光。那双眼睛就像一面剔透的镜子,倒映着人世间最惨淡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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