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朝回来的徐佑倧,束手束脚、耗了大几个时辰的精神,本就焦躁得紧,这下子一打眼瞅见孙喻雪,可捅了马蜂窝了。
“我不是那天就说了让你回家吗?怎么……”声调高了起来。
“三爷。”孙喻雪低声提醒道。
“芷豆出去。”徐佑倧不自在地说道,“慢着,芷豆,你……出去叫隆喜过来,我一会还要出府。”
丫头忙不迭地应了,一溜烟跑了。
徐佑倧和孙喻雪对面而站,默默无语,两人心中言语似是在互相揖让,可哪一个也没抢出先来。孙喻雪被徐佑倧直视,好像一个罪人一般,她可不敢平视回去,四周瞎望着。
淡紫色的四折屏风,内敛之中有机巧华彩,经罗络住的匾额上提着字,一看是大家所为,至于门道儿孙喻雪就不懂了;山水画下是静止的雕花沉香木台。整间屋东西不多,层次分明,摆设的可谓雅致,与将军的身份不大相符,书卷气十足。北面靠壁摆了一个柜子……
“你怎么会来这儿?”忍不了这静默,看眼前的人开始看天看地了,徐佑倧终于忍不住开口。
徐佑倧眉头微蹙,他身材修长,容貌俊美,唇边还留着微笑,语音琅琅平和。平日里不了解他的,似乎以为是个温柔、富有感情的顺适公子,但是仔细看他此刻双眼中警觉的神情,锋利的眼光,便知这位徐府的三公子,其实是个心思深、才志高、脾气硬的人物。
“我也不知道……为何如此,马管家调配我从主府来霄鸿将军府,我也惊诧得很,可是那天事情那么大,后来如何结果又不知道,不敢多嘴,叫我来三爷府,我就收拾包裹来了……”孙喻雪忙答道。
“为什么不说要回家?”
“当然说了!可是没敢说得强硬,马管家那么威严的大管家,好好儿跟我说话,商量一般的口气,我哪敢多嘴多问,招人怀疑。”孙喻雪语声如蝇,怯怯续道:
“我一说要回家,马管家就摇头,他说府里派人去过我家,登门拜访,去询问我爹的意思,我爹娘都说愿意我在府中呆着伺候奶奶太太们,学些大家规矩,处事待人,就还让我在徐家。以前这话我爹就常说,他老两口一直也这么个意思,又不知道府里出了事,保管还是这样说,我也没法子……
可能是老太太或者二爷怕我回家乱说。是二爷吧,老太太都不定记得我。然后便是马管家说三爷身体无人看顾,我就先去霄鸿将军府,说得一套理儿进去一套话儿出来,我就愣了,这糊糊涂涂就……来了。”
“糊糊涂涂……”徐佑倧冷冷一笑,“让你伺候奶奶太太可以,不送走也可以,让你回家也没回去,倒是来了我这里,这不免有些令人怀疑了吧。说什么我身体无人看顾?我需要么?”
“马管家说的,就说了这几个字,大约,大约是三爷平时不喜人照顾,不是得了病或者什么别的……我实在是不知。”孙喻雪低头小声说。
徐佑倧半背过身子,又冷笑一声。
孙喻雪不明就里,依旧问道:“爷,可是那之后是怎么处置的啊?没听说蔺管家和二奶奶送官,是不是滴血认亲的结局,福哥儿是二爷的亲生?二房里走了好些姐姐妹妹,都眼泪汪汪的,说去哪儿也不说,我心里好是牵挂担心。”
徐佑倧腹诽,真的要和我一直装下去吗?孙喻雪,你若什么都不知道,会这么巧,那夜那么巧你路过私会、二房中与毒药相关之事频发,也都隐约有你的疑惑?可是无证无据,孙喻雪言语虽处处透着诡异,偏偏还都有理可循,这一会还进了我的府里,这实在是难以理顺。怎么办呢?
徐佑倧只管用言语混着对方,“送去田庄或是西陲了,两三年后还回来。”
“那滴血认亲呢?”
“你不是猜到了?福哥儿的确是徐家子孙。”
“噢。若是这样,二夫人就是被冤枉的了!是谁在冤枉她?对谁有好处呢?”孙喻雪默默自语。
徐佑倧看着这丫头一脸率真干净,无知无觉的样子,心里忍不住无名火起,又隐隐一丝佩服。这个人心思精巧,镇定自若,实不似她的年龄、身份之作为。
一个小丫头,徐佑倧自然不放在眼里。真的无知无觉也罢,是谁的细作都好,徐佑倧知道自己的事,身正不歪,没什么可查的。却也不能白白让人害。
可是麻烦就麻烦在,徐家此时一片乱,下一个被波及的将是谁,祸因又在哪条根上,都还毫无头绪。徐佑倧不知道谁在背后布的这个局,而眼前的人又是否是布局之人的棋子。
“好几个姐姐都比我大不了一两岁,那么豆蔻青翠的,两三年的时间都浪费了。”孙喻雪还在感叹。
徐佑倧心想,这小姑娘语气怯怯地,一番话却说的周正严密,挑不出理。好吧,既来之,也不能即刻赶回去。若真是哪一位的眼目,只能先留着,不失为一条反策,霄鸿府里没什么秘密。过阵子找个由头送回给主府,再不济,女大嫁人,总也待不过半年一年的就得走了。
“既然你来也来了,我身子好的很,便不需你当什么女医、侍医的,空着的时辰多了,还是要学着服侍。去打一条热巾子,我擦擦脸。”徐佑倧硬转了话题,语气有些不自然,并有着五分生硬。
孙喻雪心里头先始也鼓着气,她早看出了这位爷没好气的样子,嘀咕着,怎么还怀疑我呢?怀疑我也罢了,毕竟凑巧的事不少,可是这算什么,我来了霄鸿府,真成了下人了?
不过两三天前,在大府里那时候还能被称一句小孙大夫呢,连二爷、二奶奶也孙姑娘前孙姑娘后的。这徐佑倧倒是不指名不道姓的“你”“你”起来,听着怪不舒坦的,又让自己做这伺候人的事。
一进三爷府,别的不说,这个人倒平添三分怒气,忘了“同谋伙伴”的事儿了?难道是我巴巴来你府上的?我也不想来啊!罢了,早便发觉了,这爷不怎么讲理。眼下事实不清不明,也只能这般了。孙喻雪回思无趣,为了一位跋扈小爷非常理可形容得出的动静儿生闷气,太也不值。主子为大,算了算了。
心念一转,孙喻雪殷勤的性子就上来了。她去外间打了一壶热水,倒在盆中,烫了巾子,走上徐佑倧面前去,细细给他擦拭了脸,而后从身上像变戏法般取了一包干金桂来,换水浸了金桂,又细细给他擦了手。
这一整套下来,徐佑倧懵了,这么细致妥当的活计,轻巧又平顺的态度,全然不辩驳的恭顺,一时噎得他竟说不出反骨的话来,只站着纳闷。
孙喻雪勤谨劲儿上来,就不知道何谓“见好就收”,手上一刻不停,放下手巾,又从镜台小屉中拿出一把玉梳子,一盒发油,抬手就伸向徐佑倧额前碎发。
徐佑倧赧然,退了一步,耳尖微微泛红,“你干什么?”
“三爷不是还要出去吗?带了许久冠带头发压得不好了,我给爷通一下头发,梳齐整了才好换便帽。要带这顶黑缎四方帽么?”
“不用,”徐佑倧倒不好意思的,看了她一眼,孙喻雪平定温和,当真是半点挑不出错儿来,“不带了,找条巾子裹束罢了。出去只是走走,不见什么人。”说着就要往外走。
“爷还没喝茶呢,一回来不就嚷渴了吗,我再倒杯茶。”
“不用,我出去喝。隆喜怎么还没来?”徐佑倧提高了声音。
孙喻雪听得他语声仓皇,不知为何想笑,紧紧抿着唇方忍住,“那我去找一找隆喜哥。”
“算了,不知道哪去了,我倒还得等他?不用了,我出门了。”
徐佑倧着素服黑巾,打扮的平平常常,一个下人也没带,出了霄鸿将军府。在街市上穿行,沿着东一大街向平乐街走去,转一角儿便不见了身影,再看,却又从平乐街底穿去了圩吴巷,回了东一大街,瞅瞅四下没人注意,悄悄闪进了一家茶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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