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少时,初与章贞有情,后观其言行佻达,牵涉武林,比之若干闺阁,不似同白首之人,遂作罢。《光秀旧事》
听到动静,值夜的驿卒伴随着一声咳嗽披起衣裳,提着夜灯前来开门,庭中光影暗淡,旧年的棉靴一前一后踩在雪地上沙沙作响。秦淮秀摘了身上月白色斗篷,拿出文书,驿卒弓着背在灯下眯眼仔细照了片刻,拱手恭敬道:“九王爷,里面请。”
屋顶,就着昏黄的丁点儿灯光,章贞从背后用软剑锁上了阮游春的喉。雪花飘在柔韧的剑尖上,转眼化成了水滴。对过檐下有人经过,章贞手中缠绕的软剑微倾,阮游春的脖颈间立即迸出了血丝。
阮游春竟好似无所察觉,瞥了眼檐下紧绷的身影,左手不紧不慢地收回了意欲指出的长剑,一把拄在铺排有序的瓦楞间,嘴角罕见地荡起一抹笑意:“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看来武绛侯这两年没少给郡主找高人指点。”
阮游春话说得风清云净,在章贞听来却不是那么回事儿。近年来,章贞愈发厌恶“郡主”这个封号。章贞手指松动,寒光煞白的软剑随后归于袖中。她转身往前走了几步,青瓦铺着白雪,踩在上面竟悄无声息,直至两人约莫隔了一丈远,方才停下,说道:“阮游春,坐完牢了,就回你们南诏罢。听说昆弥川日出时的云霞极美,你也找一个喜欢你的姑娘一起去瞧瞧。”
雪飘如絮,身后之人挺直伫立着,动也未动,半晌,犹是不甘,轻声问了句:“那你呢?”章贞回首,白衣亭亭,昔日平眉风眼依旧,面上笑着,却显得有几分苍凉:“我爹娘都在上京城,我能去哪呢?”说罢,便也不作停留,下了屋顶。
阮游春长剑入鞘,脚下蝴蝶瓦哗哗啦啦碎了一地。秦淮秀正正好合上下榻的房门。寒冬腊月,风刀霜剑,值夜的驿卒重新回到火炉旁,低声嘟囔了几句野猫野狗,熄了灯,在平复的寂静中困倦地打了个哈欠。
翌日一早,天将将有些发亮,京郊的雪落得小了许多。章贞牵了青骢马上路,院中的青白斑驳,孤孤零零,尚无人打扫。秦淮秀驾着马车沉默地跟在其后头,两人走一样的路,歇一样的店,但似是避嫌般,直至广陵,也未有撞上面。
朝廷要派人来平息这次校场风波,协助操练士兵之事,作为广陵校场校尉,翁青山一开始就得了消息。秦梁高祖起兵立朝后,梁朝地方武官设置就变得微妙起来。等到了现在的文德朝,地方上任管理军权官员的一水地都演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这其中的深意不言而喻,但军队校场的士兵因为不服管教滋事挑衅的也越来越多。
翁青山也是个地地道道的文官。自六月从建康城的著作郎被调任到广陵担任校尉一职以来,对于校场那一群无法无天的兵蛋子,他深深感到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夙夜难寐的同时,处境也日益变得尴尬起来。更要命的是,那群嚣张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兵蛋子上月成群结伴去花楼找乐子喝花酒,不小心闹出了人命,弄得全城百姓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是以翁青山这一个腊月都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着朝廷能够派个有威信的武将来替他收拾这眼前尴尬的局面。甚至半月前,他就让人给这位新来的副尉准备好了下榻之处的日常起居用品和隆重的接风宴。可是此时对着风流跌宕的章贞,翁青山再三确认敕牒是真的来自朝廷后,心中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广陵自古繁华,物阜民丰,一直是梁朝重地,校场五万新兵嗷嗷待哺,等着朝廷派人来操练。他一再上疏,哪想到朝廷居然派来了这么个人物来?长得倒是一顶一的好看,但一副细皮嫩肉吊儿郎当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如何教校场那群野蛮人信服?更别提还是个不仔细看就看不出来是女人的女人家。勿怪前几日朝廷派人过来传信,任他怎么问来的新副尉是哪位大人,那人也不肯说。原是武绛侯家的郡主。
翁青山在心中重重地叹了口气。朝廷如此儿戏,他是有苦难言,说也不说不出。毕竟上京城章皇后一家,除了圣上,谁人又敢惹?
不过翁青山这厢对着敕牒心里百转千回,章贞坐在人家的官署里那是一点也不晓得。风雪中赶了两三天路,她困得紧,眼看着靠着椅背就要睡着。翁青山抬眼见了,心中又是更加愁怨。
就在翁青山为此苦恼不已,在官署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该如何安置章贞的时候,下人过来通报说九王爷来了。翁青山是跑着去接见的秦淮秀。见到秦淮秀的那一瞬间,翁青山觉得自己当年考中进士去面见圣上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激动过。
接风宴上,翁青山叫上了自己官署里的副尉尚美臣和自家长子翁信作陪,吩咐夫人安排了歌姬舞姬表演歌舞,除了秦淮秀和章贞都没怎么说话之外,还算热闹。
九王爷突然到访,翁青山回过神来,不免有些忐忑。他敬罢酒,又给翁信使了个眼色。翁信,字奉约,年已及冠,因他父亲的缘故,在校场担任书令史,人情世故自是通晓畅达,虽心中不喜这种场合,但也很配合他父亲。
章贞爱酒,犹爱花雕。而广陵盛产花雕。待敬到章贞,不知是火炉的炭火烧得太旺,还是花雕喝得太急,章贞素白的脸上染了一层红晕,凤眼微微上挑,一手举着酒杯,一手搭着椅背,看着翁信,歪头向翁青山道:“翁校尉家的酒美,歌姬美,令郎也美。”
翁青山有些变了脸色。他做了大半辈子官,除却欢场中人,从未见过如此轻浮敢公然调戏男子的官家女子。但章贞身份特殊,他不敢轻易得罪,于是看向了秦淮秀,希望他能说些什么。
哪知秦淮秀望了眼章贞,淡淡说道:“章副尉赶了一天路累了,翁大人既收了敕牒,便着人送她先去歇着罢。”
翁青山两眼一抹黑,恍惚觉得这广陵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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