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按照文家的要求是要杀了乳母的孩子为小皇子报仇的。
可桓观澜亲手砍了那小内侍之后,也许是当时的心情,却没答应,而是吩咐将那孩子送进了慈济所。
后来那孩子颠沛流离的也到了海上……好像是周大将军麾下不知情的人,得知小内侍是为了给周大将军出气才插手了宫闱争斗,抱着报答的心情,将人辗转弄出慈济所,交给海上的同伴抚养吧?
反正桓观澜最终答应了军师的好意,在海上发现那个孩子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挥手让他以后都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他对那孩子其实谈不上怨恨与迁怒,只是单纯的,不想想起那个小内侍。
以及当年的功亏一篑。
可这些心情他又不好也不愿说。
所以底下人一直以为他讨厌那孩子,对那孩子很是恶劣。
这些桓观澜也知道,但也没放在心上。
他当时已经不是桓相的心态了。
是接近崩溃,又在理智的约束下,努力的维持着。
所以每天都是沉甸甸的,根本顾不上这等小事。
在海上足足犹豫了两年之后,桓观澜才缓过来,决定亲自栽培已经被公孙家取名为“公孙雅”的帝侄。
他一出手就架空了公孙氏,将玳瑁岛牢牢的掌握在了自己手里。
同时抓紧了对于大穆军政各方面的渗透,甚至包括海上诸海岛的控制。
可这些,被他改名“公孙睡鹤”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公孙睡鹤像一个任何一个根正苗红还没靠山的海匪一样,在终日的厮杀、阴谋算计以及腌臜里成长。
无数次的险死还生,数不清的出卖,弱肉强食的环境……容貌昳丽的孩子飞快的成熟。
并且成为海匪里的佼佼者。
自称老童生的桓观澜冷漠的看着,好几次,底下人悄悄劝他,对那孩子好点,他都无动于衷。
“少主取名阿喜的那个孩子一向仇恨您。”有一次一个下属趁公孙睡鹤不在,悄悄的问桓观澜,“目前看来,因为您的严厉,少主似乎更信任那个阿喜了,有朝一日……若是阿喜针对您,少主又听信他的话……”
他们这些知道真相的人,一向认为公孙睡鹤才是玳瑁岛上的少主。
至于名义上的少主公孙夙,那是什么?
桓观澜对这话根本无所谓:“他若有本事干掉老夫,老夫心甘情愿!倾囊相授,最怕的是他学不会,而不是弑师。”
至于公孙喜,他连提都没提。
这个总是神情阴郁的跟在公孙睡鹤身后的少年,桓观澜从来没放在心上过。
公孙睡鹤愿意带着就带着,哪一天死掉了,也没什么。
“如此少主将来只怕性子有些……”下属思索着合适的措辞。
桓观澜倒先说了:“你们怕老夫矫枉过正,教出一个暴君么?”
“不敢。”
“你以为当年他还在困境之中时,老夫做什么要安排他看到公孙喜受人欺凌?”桓观澜淡淡说,“此举原本就是为了试探他……只看他对待公孙喜以及山谷里那只叫初五的豹子,就知道这孩子善念未泯,所以不会是只知杀戮的暴虐之徒。当然他当时救下公孙喜也未必完全是好心,不定是存了收个心腹的想法。要是这样的话,老夫就更放心了。”
他的目的是调教出一个足以完成穆宗皇帝陛下的能君来,而不是养出阁品学兼优懂事孝顺的好孩子。
所以公孙睡鹤城府越深,手段越厉害
,他越高兴。
总算到了这日,看着面前大汗淋漓的公孙图,桓观澜眼中毫无歉疚,只有释然:“十年磨一剑,老夫亲自出面栽培睡鹤,已经足足十年。以他的天资,以老夫刻意为他营造的成长氛围,事到如今,该是让他上岸的时候了。岸上的一切,老夫也都准备好,只要他不犯大错,帝位迟早是他的,覆灭茹茹的差事,也会压在他肩上……”
“只是老夫自己已经撑不下去,日后不能继续督促他了。”
“所以只能借你命一用。”
他缓声解释,“毕竟老夫在海上思索要不要再为容氏栽培一位储君的时候,花了足足两年时间,思索当年对宣景的栽培究竟哪里错了?”
“老夫最终觉得,错在忘记了古人的提点: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所以他用忧患养出了公孙睡鹤。
但是还不够。
因为光是玳瑁岛的忧患,目前已经被公孙睡鹤克服的七七八八。
不仅如此,因着这十年的栽培,这学生上岸之后,想也知道,哪怕没有他那些暗中安排,迟早也会混出头。
谁知道他会不会像宣景帝一样,从刀光剑影没有一刻能够放松的环境里,一下子进入锦衣玉食悠闲自在的生活后,顿时就忘记了雄心壮志?
就算想方设法让公孙睡鹤保持着对父母的仇怨……血亲就是血亲,尤其高密王跟孟氏争斗多年,一直势均力敌,傻了才会放弃送上门的出色亲子!
皇家虽然骨肉情分薄,可是也不是每个子弟都敢于弑父的。
何况桓观澜用余生的心血栽培出关门弟子,更将“睡鹤”这个包含着毕生酸楚的名字给予他,为的是在他身上实现自己的愿望,而不是给高密王做嫁衣!
那么就必须彻底断绝高密王夫妇,同这个儿子和解的可能。
桓观澜不愿意将公孙睡鹤养的满腔仇恨六亲不认,那样少不得也会是个暴君,哪怕覆灭了茹茹,对大穆也未必是好事。
他希望这学生威严而不失仁慈,果决又不刚愎,怜悯但非软弱……所以,这件事情,还是从高密王入手比较好。
比如说,本来就忌惮儿子克自己的父亲,知道儿子流落在外认的义父果然不得好死?
再加上多年前就安插的探子想方设法的挑拨离间,不怕在这对父子之间插不进一根永远拔不掉的刺!
但这样还不够。
桓观澜停下了给公孙图的解释,深思着:“这一点只能保证睡鹤与高密王永远不会相处融洽,出于不信任高密王的缘故,他必须自己争取帝位。然而……他太信任老夫了怎么办?”
尽管桓观澜的确为这个学生铺好了路,不出大的意外,公孙睡鹤登基乃是必然之事。
可是他一点都不希望公孙睡鹤知道这件事情。
被“死于安乐”的宣景帝伤透了心的桓观澜,有点矫枉过正了。
在他看来,一个皇帝想有作为,想不坑了这天下,就应该时时刻刻都有着忧患,没有一刻能够安心!
所以他毁掉了自己在御林军中的安排。
又将本来会直接交给公孙睡鹤的北疆军、西疆军以及南疆军的高层联络方式,送去了西疆给吉山盗。
……也是军师去后留下来照顾周镇蛮家眷的亲卫。
军师的学生,那个原本名姓已经不为人知,对外只称乐羊文的男子,没有任何异议的接受了这份安排。
周镇蛮的部下没有人反对对公孙睡鹤严苛。
这不仅仅是他们深知周家为了这个国家付出了什么,对于成功有着无法形容的迫切与不择手段的决心,也是因为对宣景帝的愤怒,多少有些转移到这同样流着容氏血脉的少年身上。
他们不在乎为公孙睡鹤卖命。
但在看到公孙睡鹤过的艰苦时,也会有着微妙的喜悦与痛快。
“等您的弟子进入西疆,联络我们的时候,公子会去亲眼看看他。”乐羊文给桓观澜的回信里这样说,“至于其他人就不去了,恐怕见了伤心。”
他说的公子是吉山盗当时的首领,化名吴念的吴大当家,也是周镇蛮的儿子,他的本名叫做周无念。
这名字是周文氏生前取的,为要叫周镇蛮尽管报效国家,莫要顾念家里。
其他人,当然是周镇蛮的其他家眷。
他们隐居西疆的山谷里,不理世事,也不想被世事理会。
吴念的想法,大概是这个家族对于外界最后的一点关心了。
可惜吴念根本没能等到那一天,代替他完成夙愿的,是他的女儿,同样被称为吴大当家的吴旌。
桓观澜又将部分后手,暗中交给了自己血脉里最聪慧最值得倚重的孙女桓夜合。
总而言之,在确保公孙睡鹤不会失去大位的前提下,尽可能的让他感觉到,天地之大,没有一处是安稳的。
世人之多,没有一个是可信的。
今日的盟友,今晚就可能插刀看似不可能分道扬镳的同伴,也有着自己的秘密。
无处可安,无人可信。
这样他才会不断的进取,而不是为美色、友情、亲人、财富、权力……停留。
哪怕站到了人世间最尊贵的位子上,他也不会松懈。
只要不懈怠,桓观澜相信,这个学生,终究会成为一代明君的。
既然如此……
他释然的笑了起来,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抬手拍了拍已经僵住的公孙图,语气和蔼:“别挣扎了,会留你那个对睡鹤不错的儿子一命,孙辈里,不喜欢睡鹤的长孙必须跟着你,其他孙子孙女看命……你我一同走,有什么不好?你道什么人都有资格与老夫一块儿魂归地府?!”
……若干年之后,桓夜合打开祖父真正的遗书后,彻底没了心心念念的诛灭舒氏姐妹乃至于舒家满门的想法。
那样做,对桓观澜,不啻是耻辱。
可即使被册为汾阳公主的桓夜合对舒氏姐妹里剩下来的舒昭仪视若无睹,这母女俩也过的不好,皇后盛惟乔没有专门苛刻她们,但也没有特别照顾她们,一切按着规矩来而已。
宫人的踩低拜高,跟红顶白,让被宣景帝宠惯了的舒昭仪在庆幸完能够继续用宫妃的身份活下来之后,过的十分不如意。
而且还要战战兢兢于,桓家什么时候同她算账?
她的娘家还要惨,在贞庆帝亲自祭奠桓观澜后不出一个月,就被想讨好贞庆帝的人找茬屠了满门。
尽管贞庆帝跟桓家都不吃这套,按照规矩处置了凶手,可舒昭仪始终不能相信,贞庆还有桓家不跟自己计较桓观澜之死了。
她是在惶恐里过完下半辈子的,偶尔甚至很羡慕早逝的姐姐舒贵妃,可惜日子也没恶劣到让她真正下定决心去死的地步。
一天天,煎熬。
熬着熬着,到了咽气的时候,反倒是如释重负了。
可是不管是贞庆帝还是桓夜合,闻讯之后,都是平淡。
要不是宫人按照规矩来禀告,他们都彻底忘记这个人了。
而宣景三十年的春天,出海的公孙氏遭遇韩潘联手袭击时,紧跟在海主公孙图身边的桓观澜中箭坠海,瞪大眼睛看着远处的公孙睡鹤朝自己扑来时,素来严厉的面容上,很难得的露了个微笑。
因着距离太远敌人太多,赶过来时只能看到老师缓缓沉入海中的公孙睡鹤目眦俱裂。
他嘶吼着试图跳海救人,却被团团围住脱不开身。
最后只看到,老师一双眼睛瞪的大大的,消失在深海。
尽管已经竭尽全力的算计,撑着最后一口气逼死公孙图,留下了无数的后手,确保错非上天完完全全站在对立面就不会再有闪失……也知道自己的身体即使不坠海也就这么几天了,不如死的惨烈些更激励下弟子。
可是终究没有亲眼看到茹茹覆灭,献俘太庙。
没有亲手将那丛睡鹤仙栽到周文氏坟前。
没有跟军师的弟子会晤一面,畅谈这些年来彼此是如何过来的。
更没有,亲眼看看,大穆中兴。
终究是,死不瞑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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