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景帝再不受宠,他到底是长子。
现在孝宗皇帝没了,如果桓观澜只是压着宣景帝的话,以他的势力跟实力还是可以的。
但在这基础上再分心两国交战……岂不是正好给高密王怀疑他图谋不轨的机会?
到时候,大义就会在高密王那边。
周文氏平缓了下因为情绪激烈的喘息,低声道,“从穆宗皇帝驾崩到现在,从桓相进入朝堂迄今……已经是宣景十年了,桓相还要自欺欺人么?今上根本不是可以期待的人!如果再这么等下去的话,下一位小儿,下一位桓相在哪里?他们是否还会有咱们这两代人的决心?!”
“明君贤臣,从来都是稀少的。”
“设若他日你我俱坏,奸佞执政……大穆岂非终朝都要承受茹茹的侵袭之苦?!”
“到那时候,桓相在九泉之下,可能心安?!”
她眼中有泪花,“我周家上下五代,都有牺牲一切保家卫国的决心,却不知道桓相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什么?
彼时的桓观澜什么都有了,名声地位,权力声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宣景帝因为宠爱舒氏姐妹的缘故,已经出现跟他离心、同他疏远的征兆,但只要他愿意挽回,并不是什么难事。
何况更简单的,他只要不再旗帜鲜明的反对舒氏姐妹,舒氏姐妹恨不得反过来说他的好话……
这种时候辛辛苦苦,图的无非就是,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孝宗皇帝陛下到驾崩的那一刻,都
是希望立高密王的,可是这位知道不可能将帝位传给爱子的皇帝,也在临终前,拉着桓观澜的手,将宣景帝,以及覆灭茹茹之事,都托付给了他。
“若是太子不肖,可再立新君。”奄奄一息的孝宗皇帝艰难的叮嘱,“茹茹……必灭……此先帝遗愿……朕无能……未能告慰先人……吾儿当为朕完成……”
皇帝以“孝”为庙号,在位期间的评价不算高,因为相比多次力挽狂澜的穆宗皇帝,他只是很勉强的守成之君。
而且由于元后无所出的缘故,偶尔宠幸的孟氏不被宠爱,连带所出庶长子也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偏爱柔贵妃与莫昭仪。
爱屋及乌的希望立这两位的子嗣。
为了储君之争,君臣博弈了大半朝。
临终前帝位给太子而遗泽尽归高密王的做法,更是为宣景一朝错综复杂的局势留下了祸根。
严格来说他不是个好皇帝。
既没能完成穆宗皇帝的遗愿,也没有栽培出一位出色的继任者。
可他确实很孝顺。
桓观澜至今记得这位皇帝的节俭与谨慎,他从登基开始就将覆灭茹茹当成了最上心的事,带头节约着一分一毫以充实库房,为灭国之战做准备。可是因为能力,因为国情,最终连北伐的启动都没完成。
周文氏说穆宗皇帝驾崩之际是没有瞑目的。
也许周文氏不知道,也许周文氏猜到了,孝宗皇帝陛下,驾崩的时候,也没有合上眼。
柔贵妃跟莫昭仪在御榻前抱着哭成一团。
妃子凄厉的哭喊里,十七岁的太子战战兢兢的跪在榻畔,许诺会善待庶母与弟弟,许诺不会追究那些支持立高密王或者广陵王的臣子,许诺一定会励精图治,也许诺了一定会覆灭茹茹……可是孝宗皇帝那双眼睛始终合不上。
最后太子惶恐的转向桓观澜。
桓观澜跪到榻畔,沉思片刻,只道了一句:“臣肝脑涂地,必亡茹茹,以飨太庙!”
孝宗皇帝的眼睛终于缓缓闭拢。
十年后的此刻,回想起这一幕,桓观澜仍旧忍不住潸然泪下。
宣景帝已经承诺了会覆灭茹茹,可孝宗皇帝却一定要等到他的许诺才开口。
足见信任。
尽管那位皇帝一直都怨恨他拦着不许易储……可在覆灭茹茹,完成穆宗皇帝遗愿这件事情上,他不信任自己的太子,却信任自己的宰相。
桓观澜那个时候就想,周家都不怕牺牲了,自己还有什么可退缩的呢?
只要覆灭了茹茹,宁靖西面与北面,让大穆在这两地边境的子民,也能够与中原的百姓一样静享太平……粉身碎骨,又何妨?
周文氏不在乎偌大年纪身首异处,不在乎五代精忠报国的周家身败名裂,不在乎唯一的儿子听到自己被斩首后的心情……这一介老妇都有这样的决绝。
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竭尽全力?
那天他送周文氏离开时,庭前的睡鹤仙才抽了一点点芽。
枯干的枝条灰扑扑的像是烧过的炭条,在四周已经星星点点的鹅黄柳绿之间很不起眼。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周文氏在它跟前停下脚,道:“这是什么?”
“睡鹤仙。”桓观澜说道,“也叫庆云仙……老夫人喜欢?喜欢的话,明儿个下官就叫人挖了送过去。”
“大事在即,怎可为区区小节叫人察觉端倪?”周文氏摇头,指着顶端几个既小却已露出花蕊的蓓蕾,含笑道,“但望我大穆,能如这枝睡鹤仙一样,此时看似沉郁,不久便是花团锦簇,占尽春光!”
又说,“这名字很吉利,我大穆经穆宗、孝宗至今上,也该有白鹤一飞冲霄之势了。”
“老夫人说的是。”桓观澜当时想,如果事情顺利的话,这丛睡鹤仙开的时候,周文氏想必是看不到了。
但他会将这丛牡丹,移栽到周文氏的坟前。
让周文氏在九泉之下,年年都能看到花开锦绣,丰致飒然。
一如这位老夫人心中期许的大穆,盛世太平,看不尽数不清的风流繁华。
他次日就进了宫,请旨赐死周镇蛮,且株连周氏合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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