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京丧葬风俗的形成与人们希望死后灵魂不灭有关。既然有了“鬼魂”之说,那么人死之后的殡葬安排,也就成为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作为死者亲属,无论贫富,皆砸锅卖铁也竭尽所能把钱用于操办白事,希望能办得排场和圆满,以图逝者进入阴间之后,可以享受富贵且不用受苦。
对于玉闵的逝去,玉爷更是打心眼里感到心疼,想要隆重厚葬那是不用说的。但偏偏碍于封建礼教,他却丁点儿不能沾手。所以对于玉闵千年永世的归宿如何安排,又究竟会办成个什么样子,他也就愈加忐忑难安,忧虑不已。
在当年,一个标准的土木复合葬过程,大致要经历落炕、开殃榜、入殓、报丧、穿孝、接三、送三、伴宿、发引、下葬等诸多程序。同时,也至少需要有棺材铺、杠房、寿衣庄、冥衣铺、口子行、棚匠、阴阳先生这几类行业来为之提供服务。
况且玉闵的死并不是正常死亡,属于死于非命的“外丧鬼”,于是无形中又增添了许多忌讳和麻烦。不仅临时现抓难以找到合适的寿材寿衣,而且也不能在家里设置灵堂,只能送到庙里去停灵。再加上玉闵又已经死亡多日,那么接三也没法按正常方式办了,放焰口、转咒、念经的规矩全都得改。
这样一来,要真想把这件事办的圆满无差池,其中讲究规矩那就太多了,繁文缛节、零杂琐碎多不胜数。连玉爷自己都明白,如果指望毫无社会经验玉闶和粗枝大叶的雷胜来操持,他们只能是俩眼儿一摸黑,是万万胜任不了的。
好在到了这个时候,朋友的概念终于显现了出来。受玉爷托付的李尧臣虽然碍于辈份不便亲自出面辅助,可他也把两个儿子都支派了过来帮忙。一个做了掌总的大总管,负责处理一切对外事宜。另一个则负责提点玉闶和雷胜,教给他们如何做好报丧、入殓、穿孝、安置影亭这些必须由亲属亲历亲为的事项。
而刘伯谦、瑞五爷和宛八爷这几位得了信儿以后,也各自带着办事老成的子侄或是徒弟登门。结果在这些亲知故旧的鼎力相助之下,短短几天功夫,就把玉闵的身后事顺顺利利地给操办到位了。
寿材是刘伯谦这位棺材铺名誉大掌柜托付真正的永泰掌柜说合,从旁人手中转买下来的,一具仅次于楠木的五寸板儿紫杉木“大葫芦材”旗人殓具固有样式,又称“荷包材”。棺的两帮上部成为坡形,下边垂直到底,整个棺身为一大六棱形。大盖的前端安一个与棺盖薄厚相等的木质大葫芦,以合页相连,可以往回折叠。故因此而得名。只花了七百大洋,算是友情价了。
另外,装裹衣裳临时赶制也来不及了。宛八爷年纪既然已经过了五十,身量又最高,他便把为自己个备下的寿衣让出来先紧着玉闵用。还别说,蓝宁绸缎袍子,红青顶子的官帽,红青色的马褂,洋绉棉袄棉裤,白布裤褂内衣,白布棉袜,宁绸面的青靴,这整整一套旗民的殓衣经裁缝一改,穿在玉闵的身上,看上去竟十分得体、安适。
还有,冥衣铺找得是地安门外大街帽儿胡同的“义和斋”,李尧臣的长子出面,订了摆灵堂、送库、发引、“五七”和“六十天”时要用的全套烧活儿。因此,掌柜的为表示“外敬”,还特别答应赠送一对大型的“气死风”灯和一对灵花,以作为奠礼。
杠房雇请的则是位于地安门外东皇城根路北,承办过蒙古阿拉善王府罗王府罗王福晋大丧的“合兴杠房”的“十六杠”。虽然论名声还不及有“杠王”之称的“永利杠房”,可毕竟也算是京师第二把交椅了。特别是“合兴杠”掌柜还答应了,发引时打响尺的抬杠的指挥,保证让全京城撒纸钱最高的“一撮毛”来,这也算是一件极为难得的条件了。
至于“停灵暂厝”的庙宇,也由瑞五爷的徒弟出面给安排好了。玉爷隶属镶黄旗,祖坟在东坝河太阳宫附近,从东直门出城后要走很远。那么从地理位置上来讲,位于京东大路边的东岳庙自然是最方便的。况且,东岳庙供奉的是东岳大帝,那是百鬼之帅,是主管阴间事务的大神,所以将灵柩停放在这里还能得到神的垂护保佑,从这一点而言,那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总之,具体过程中所涉及的一干事宜,竟全然没让玉家人操半点心,都办得十分的体贴妥善。要说唯一显得不太圆满的地方,那也就是玉爷的亲属近交都不多,来吊唁的人少了些。所以说尽管请了僧、道两棚经连念七天,花的钱着实不少,可无人恸哭,局面照样还是冷冷清清的。
就在玉闵移灵东岳庙的第二日,胸腹间和右臂还裹着绷带的玉爷也实在耐不住想见儿子了。于是他不顾违反规矩跑到灵堂去看玉闵。在他的心里,这应该是他和儿子最后的一面了,也是他要即将去做一件大事的前奏。
京城的东岳庙气势肃穆阴森,前后六进,院落层层相套,内里有十八层地狱,有各样恐怖狰狞的塑像。这造成了一种特定的情感氛围,尽管时辰临近中午,灵堂上又摆着色彩斑斓的“金童”、“玉女”、“灵人”、“灵花”、“尺头桌子”和“四季花盆”等烧活儿,但人一旦进入其中却感受不到一丝阳气,反而似陷入一种无形的寡淡寂寥之中,越发觉得惨戚戚了。
玉爷一副常日间的打扮,是在僧道的诵经声中和众人诧异的神色间步入灵堂的,他谁也没理就径自走到了棺木前。
见此情景,玉闶和雷胜都惊讶地张开了大嘴。幸而在开口之前,他俩及时被李尧臣的长子给拽了一把醒悟了过来。接下来他们便都不言语了,任凭玉爷自己去凝视玉闵的尸身。
躺在棺材里的玉闵面色安详,皮肤白净细腻,看起来年轻而有知识。他身上盖着黄绫子所制,上印红色梵文的“陀罗经被”。除了那淡淡间尚未能全除的血腥之气,让人一点也看不出是身中六枪,横加惨死的
玉爷矗立在玉闵遗体旁看了许久,他情不自禁地回想起玉闵的一生。他这个儿子是值得许多孩子们效仿的对象,勤奋好学,孝顺恭谨。本来应该有一个大好前程的,也有望通过努力来光耀门楣。可他偏偏还曾有过人生的佳境,还未曾娶妻生子便离他而去。
现在想来,或许他真算不上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给予孩子的苛责与严厉,远远过于爱抚与温存。他只知道从小对督促孩子们拼命练功,好好念书,却忽略了与儿子之间的亲密和关爱,以至于他们难得在一起度过的欢乐闲适时光,竟只有不多的几次
如今,他的儿子,就这样去了,在他的眼皮底下,一个有着青春年华,和无限未来的年轻人,就这么轻而易举,简简单单地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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