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洛还是个分析员的时候，她的VP拉斐尔经常和她说：“数据做得再仔细，如果讲不好一个故事，全都白搭。”

拉斐尔虽然工作能力不强，更谈不上什么担当，但嘴里不乏金句冒出来。当然，拉斐尔是个法国人，说不出什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之类的名言来。

不过他讲故事的道道，却是这么个道道。

就拿君倪提供的百百分收购教学测评公司麦析科技的分析来说，他准备的Excel工作簿里分门别类地列着“收购模型”、“协同效应分析”、“收购方”、“被收购方”、“支付手段分析”等等十几张工作表。

一张张表格内容具体详尽，数据客观真实，一看就是花费了大量时间整合出来的。但除此之外，君倪没有附上任何明确的观点或总结。

若是将这样一封邮件转发给周诗亦，等于是直接把数据甩给了客户，对他说：“闹，财务数据我都给你了。你来品品，这是什么个意思？”

像这样的工作汇报，性格温和的客户，比如说周诗亦，一般会自动屏蔽，当作没看到。脾气暴躁的客户，应该会当场怼人。

所以刚才李洛在仔细地看了一遍表格和相关公开信息之后，在邮件中列下了几个提要点供参考。邮件虽然已经发了，她又重新在已发列表中找到了它，想再理一理思路。

室内暖气开得烈，有些闷热。于是她抱着电脑走到天台上，随便找了个木桌坐下，点开邮件。

其一，从二级市场短期内的反馈来看，百百分这次与麦析科技的联合不尽人意。双方宣布签署最终协议时，百百分的股票单日下跌达7%，很可能是市场分析师们对于两公司合并后的发展前景比较悲观。

如果说二级市场的投资人是一本网络连载小说的读者，那百百分就好比一个让读者失望的作者。

读者们说：“这个完美女二号不能死，死了我就不打赏了。”

作者偏不乐意，固执地让女二为男二自断双腿，却因得不到负心男二的回应而郁结于中，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病死在了床榻上。

于是第二天，这小说的订阅掉了7%。

但是此时，故事的情节走向是否合理，角色的牺牲是否具有意义呢？这必须结合接下来剧情的整体走向来判定。

同理，也许二级市场投资人对于这次收购并不看好。但最终这次并购是否成功，得看收购策略是否能产生一加一大于二的协同效应。

其二，至少目前来看，市场的反馈有理有据，这两家公司双剑合璧的效果在短期内较难兑现。

双方主打的协同效应是，百百分作为传统线上语言培训类成熟企业，面临的发展瓶颈时，计划通过并购打入成长速度更快的人工智能测评新兴市场。

这就好比作者说，目前小说的情节走向停滞不前，作者希望通过女二的悲惨遭遇激起女主复仇之心，从此江湖快意恩仇，故事将更加跌宕起伏、引人入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可惜的是麦析科技在产品设计方面乏善可陈，主要使用的数据依旧是传统的考试答题结果。学生在某个页面停留的时间、鼠标滑动的速度、相关知识点的联动等等新型指标都未被收集采用。

更令市场担忧的是，麦析科技似乎早已有了资金链支撑不下去的预兆，若不是因为这次百百分的收购，似乎活不到明年。

这就好比说，这故事的女主竟然是位花为肠肚、雪作肌肤的弱女子，自个儿还未能练出一身绝顶功夫，又谈什么帮派争斗、恩怨情仇？

既然这样，这个角色牺牲没什么太大意义，女二真的是白死了！

李洛刚看到这儿，手机上来了一条黎远铭的消息。原来黎远铭打算三月初回A市呆一阵子。一方面是和T行有些工作上的交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回国游山玩水走亲戚。他还说，黎越这个大宝贝到时候也会回到A市，到时候一家人一起请李洛吃个饭。

李洛客气地回复了之后，又将目光移回了电脑上。

她想，这么来看，周诗亦先前的猜测并没有错。虽然百百分打算进入智适应教育测评赛道，将麦析科技的测评技术融合到母公司的教学产品中来，从而取代传统的老师试卷批改等人力环节，但是这个过程将会比较漫长。

李洛的目光移到邮件上的第三点，自己再次强调了亦舟需要规范化知识产权保护和竞业限制合同。除了陈山山，百百分一定还在积极接触其他教育科技公司的技术人员，希望能够尽快转型，拓展到这个新兴市场中去。

技术人才在不同公司之间流动不可避免，而哪些技术属于竞业限制合同保护之下的范畴，哪些是员工个人理应带走的能力素养，这原本就乱成一锅粥。

目前先拖住陈山山，尽快开始法律程序，减少商业秘密泄露导致的损失，这些都是需要律师操刀的内容。

李洛趴在电脑前想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没什么遗漏，就靠在露台的木质桌子上，枕着手臂打盹。眼前过眼云烟般地掠过很多熟人，黎越那乖巧的长相浮现在脑海里。

那是几年前的事儿了。一次出海前，黎越约了李洛见面。当时两人都在纽约，黎越这人奇奇怪怪地把约见的地点安排在了布鲁克林大桥下的简氏旋转木马边。

李洛只记得天气有些燥热，她提前下班后搭上地铁A线，在气闷的地铁车厢里晃啊晃啊，晃了半小时，总算到了站。她从约克街那混乱拥挤的地铁站口跑上地面来，脱了西装外套搭在手里，快步往布鲁克林大桥下赶去。

布鲁克林的街头到处是喝得醉醺醺的流浪汉、拉丁裔的滑板青年、三五成群靠在街角的黑人哥们儿，随处可见的是踩扁了的易拉罐、黏在地上发黑的口香糖，以及肆意打量着她裸露长腿的目光。

到了布鲁克林桥边公园，景色开阔了许多。简氏旋转木马就在纽约东河畔，站在这里能够看到河对面曼哈顿华尔街的钢铁丛林。

初秋的傍晚，漫天的云霞混着火红，那颜色惹眼得很。波光粼粼的河面映射着赤色的夕阳，晃得她有些头晕。

偏偏这时候旋转木马那儿的灯瞬间点亮了，玻璃房，水晶灯，彩色的线条流光交错，那木马不停地旋转，绘成一幅抽象画……

周诗亦在她身旁，弯下腰问：“李洛，你在这里不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