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乔从那城门洞开的一隅一步步走来的时候,没有人去拦他,也没人敢拦住他。十万大军就在他身后那么静静地伫立着,没有人质疑那个年轻的将领,也没有人质疑那两个稳如泰山的副将,唯有风声四起,衣袂如飞。
窦春秋凑近了凌迟小声道,“他这样,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实在是不甚明智的做法。”
“他已经改变了很多了,跟以前的他想比,已是不易。此情此景,若他不去,他便不是李慕乔,若我是他,我定会和他一样选择。但愿……”凌迟尽力压抑了自己胸中的躁动,“但愿他们都平安无事。”
凌迟又叹了一口气,和李慕乔并肩作战了这么久,他已经很少唉声叹气,但他此刻心中突然躁动起来,他在想,若花屠眼里的那个人是他,该有多好,他也必将无比英勇,不顾一切向她走去,千军万马,千山万水,都没有关系。只可惜,他没那个资格。他抚着自己的胸口,眉头又皱了起来,仿佛沉甸甸的深情将他瞬间压垮。所有人都知道,自从花屠走了之后,凌迟常常会抚住胸口,仿佛有什么隐疾旧患,只是没有人知道,他抚住胸口,不过是因为胸前,有那个人的一缕青丝,不过是因为胸口,总会因为那个人隐隐作痛。
赵无因拉着一身武功使不出来的花屠走下了城楼。花屠看着不远处朝自己走来的男人,心里格外激动。
“你就是自称为王族后人的小子?”赵无因仔细上下打量着面前的男子,他是见过李羡的人,不禁在心里忖道,“果然长得有七八分相似。”赵无因忍不住又多看了几眼道,“你想和我们谈什么条件?”
“我还没有想好。”李慕乔一双眼睛都在花屠身上,他厉声道,“先把我的人还给我!”
“还给你可以,即刻退兵!”赵无因把花屠的胳膊拽得更紧,生怕药物失效,花屠会像小鸟一样扑棱着翅膀飞到花屠身边去,毕竟他知道花屠武功不弱,他也不是傻子,他已经看出来李慕乔和花屠的关系,绝对非同一般,那样为了一个人奋不顾身,即便是让他再年轻个七八十岁,也不曾有过那样的冲动。
“我有说我不退兵么?急什么?”李慕乔笑道,“都已经是笼中之鸟,前辈还怕我们长了翅膀飞了不成?再说,就算我们长了翅膀,也是逃不出你们的天罗地网的。不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入花陵,焉得花屠。”
“别再拖延时间,没用的,你到底是退还是不退?”赵无因道。
“退,不过……”李慕乔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来,“我这十万精兵对你慵懒懈怠的庸军,若退兵,的确是亏了。我有一个条件,我要李羡亲自来和我谈。我可以退兵,只要他亲自来见我,和我谈。”
赵无因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李慕乔会提出这么样一个条件,一时竟不知道作何反应。
“怎么了?阁下是做不了主,还是……做不了主?我十万大军可还在城外面候着,别让我们等太久。”李慕乔笑,眉目间三分轻佻,七分骄傲。
“那你且先退兵。”赵无因手心有点发汗,竟没料到生平会遇到这样的对手,而且是一个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他再三思忖道,“我立刻差人快马加鞭去宫中禀报,宫中自会有人前来处理。”
“好,我就在这花陵城等你消息。”李慕乔说着,复又登上了城楼,那守城身上药力未退,拿不得剑,见李慕乔一身英气勃发,竟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李慕乔站在那城门之上,望着眼下十万大军,又望了望面部肌肉似乎都揪着的凌迟和窦春秋,喊道,“众将士听令,即刻退兵至三里外,驻地扎营,我不在军中,一切听从凌将军,窦将军号令!”
李慕乔从城楼上下来的时候,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往后退。他站在花屠面前的那一刻,恍若天神降临。
他指了指赵无因的手,道,“若你再不松开,我可就真的不客气了!”
赵无因闻言,松开了花屠。
李慕乔微笑着向花屠张开了双手,并不言语,眼神格外温柔。花屠努力保持着自己身为女子的矜持,但着实对李慕乔此时此刻散发出的魅力无法抵挡。她投入了了他的怀抱,彻彻底底,众目睽睽。
夜已深,花陵城外三里,十万大军安营,火把照亮了半边天幕。花陵城里,亦是灯火通明。没有人睡,没有人敢睡,士兵不睡,因为怕随时会上战场,随时会受到死亡的威胁,百姓不睡,是因为怕随时会打仗,流离失所,朝不保夕。战时,所有人都命如草芥。
战争,疾病,贫穷,愚昧,乱世之中,百姓饱受煎熬却只能苦苦挣扎,身不由己。城内,城外,不知有多少人在祈祷,或者,心存侥幸,不战,便好。苟延残喘于世间,即使卑微,也好过在战乱中沦为无名之鬼。
但那一夜,李慕乔睡得像一个孩子,他带兵打仗已有一段时间,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他太累了。他睡得那样沉,那样深,躺在那里整个人仿佛陷入了无底的黑洞中,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喘息声,这声音花屠在黑暗中听得格外清楚,因为这声音就在她耳朵旁边,如夜色,如微风,如海浪一般慢慢起伏着。他睡得那样熟,因为他在花屠身边,他知道在她身边,他一定是最安全的。
花屠抱着李慕乔像抱着一团棉被,暖暖的,满满的。但她突然想到,曾经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如自己现在一般抱着他的身体,这让她一瞬之间心冷了下来。花屠想起了她在李慕乔门外的那一夜,想起了那个女人从自己身边走过时那种骄傲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对自己说过再也不会原谅他之类的话。花屠突然愣住了,女人,难道永远是善变的么,这么容易就心软,这么容易就原谅,这么容易就回头。想到这些,花屠就甩开了熟睡中李慕乔的手。李慕乔没有醒,花屠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心里一瞬如一团乱麻,混乱至极。想起他和莫玉痕的那一夜,他越好看,她越嫉妒,他越好看,她就越难过。
花陵城的白天,阳光媚得喜人。花陵城守城府邸上,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在花屠脸上,她的轮廓从未如此温柔,李慕乔看得有些呆了。
“王后到!”随着下人一声喊,赵应知一身华服从门外走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在场的所有人都跪下迎接,唯独李慕乔和花屠纹丝不动。赵应知走过花屠身边的时,原本站着的花屠竟莫名觉得腿有些发抖,这个女人,气场十分强大,不怒自威,不娇而贵,与寻常女子大为不同,虽已半老,仍算动人。
“为什么是你,不是李羡?”李慕乔道。
“我与他夫妻几十载,他就是我,我就是他。”赵应知笑道,竟十分温柔,她看着李慕乔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的确,以她的年龄,以她的身份,看李慕乔像看她的孩子,也很正常。
“笑话,你是王后,他是王,你们在地位上,是永远不可能相提并论的。我要见的是他,不是你。”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我,我也答应你会尽力满足你的一切要求。你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执意要见他?”赵应知心里陡然一惊,因为她突然想起来李羡落在她面颊上的那一巴掌,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她怕了,在赵无因的人告诉她李慕乔要见王的时候她怕了,并非她对李羡没有信心,而是她不能也不愿意去冒那个险,万一那个年轻又桀骜的后生不择手段,鱼死网破怎么办?她不敢多想,立刻马不停蹄赶去了花陵。
“我就想知道,他李羡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到底用什么样的手段谋了我父亲的位子。”
“你父亲的位子?李慕?笑话,王位原本就是先王临终时传给我夫君的,什么叫谋了你父亲的位子?你父亲的确是天塑之才,可他生性贪心且不够仁爱,怎么配做君王?更何况,即便是曾被先王青睐,终究他也不是长子,王位怎可传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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