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了一会儿，想说的事情太多，看到奶奶在门口纳鞋底。我放下本子和笔，直接就凑了过去。

奶奶没有抬头，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没发现我来到她的身边。

“奶奶，每天都纳鞋底，做这么多，我们穿的完吗？”

“傻孩子，又不是非要自己家里人穿，可以送送人什么的。维持维持些人际关系，还是很有必要的。你爸你妈他们都不在家，家里万一有个什么事儿，村里的人也会帮帮的。”

奶奶看着我的眼睛，“以后，你长大了，就自然而然会懂了。”

我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奶奶的一针一线，装作少年老成的样子，“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啊！”

“好好好，我们家的杆子儿已经长大了！”奶奶笑了，右手摸着我的头。爷爷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看着我们，微笑着，样子却像个吃到糖的孩子。

今天是满月，月亮和星星格外的亮，也在山村的院落里摆弄着影子，牵着线，像极了爸爸妈妈两年前离开家的前一夜。我还清楚记得那一晚爸爸妈妈在院子里和爷爷奶奶商量外出打工的事情。我偷偷坐在大门旁边的门槛上，听着他们的话……

“爸妈，我和媳妇这几天合计商量了一下，还是觉得出去打工挣点钱。”爸爸说话一本正经，但却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一样。

“你真的想好了？”爷爷没有反对爸爸的决定，只是问他是不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嗯，我们俩都想好了。”爸爸看了妈妈一眼，转头也看了我一眼，笑了。

这一笑，那一刻我顿时觉得整颗心都被填满了。爸爸平时不苟言笑，我印象里几乎都没有爸爸清晰的笑容。他平日里下地干活，日出而作，日落也不一定息，准时鸡鸣起床，至晚才睡。

村里人说他是个实在人，平日里也不知道好好捯饬自己一番，蓬头垢面，衣裤老旧。爸爸总是付之一笑，“都是下地干活的，穿的那么体面，实在是没啥必要的。花那时间捯饬自己，我都可以多插几把秧苗了。”村上的大叔大伯听这话，都呵呵笑了。

时间一久，大家也都了解了爸爸的为人。

奶奶听到爸爸语气里的坚决，忍不住插了一嘴，“那杆子儿怎么办？你们两个都不在身边，正是要升初中的关键时候，我们老两口都没啥文化，教不了杆子儿什么的。”

我听着奶奶口中赤裸裸的不忍和留恋，鼻子一酸，双手抱着并拢的膝盖，把头渐渐地埋进了自己大腿内侧，强烈抑制着自己呼之欲出的眼泪，却不敢发出一点细碎的声音。

妈妈从院子里向我走过来，坐在我身边，右手轻轻搂着我的身体，示意让我靠在她身上。我抬起头，噙满热泪的眼睛看着妈妈，妈妈眼眶一红，始终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无言地安抚我的心情。

我曾经听过一些周围村子同龄孩子的故事，实在没想到这么快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

心中对爸爸妈妈的不舍我不敢说出来；我希望爸爸妈妈一直留在我身边的想法我不敢说出来；我只是想爸爸妈妈陪在我身边和我一起长大的想法我不敢说出来；我觉得家里条件虽然清苦了些，家里几个人都乐此不疲地努力生活着，我真的不太稀罕爸爸妈妈外出打工赚大钱养活我们一家子人。

我不敢出声，我怕！我怕我一旦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以后，得到的不是爸爸妈妈的理解，也不能改变爸爸妈妈外出进城打工的想法，我怕换来的只是爸爸妈妈的一句“杆子儿，你要懂事！”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有时候，我真想不那么懂事啊！你们总问我将来的愿望和梦想是什么，我知道一遍遍地问我其实也是在无形地提醒着我记住自己的梦想。我告诉你们将来我想当一名建筑工程师，可以建造世界上最棒的高楼大厦，能够安得广厦千万间；将来我想当一名无国界的急救外科医生，用自己的双手抢回别人的生命实现自己的价值，满足自己的成就感；将来我想当一名公职的律师，专门替那些不懂法律的穷苦人家争取权益。

我告诉你们很多伟大的梦想，看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听着我谈梦想的时候侃侃而谈的样子，你们心满意足，我又何尝不是呢？

但我心里埋藏的最深的那一个梦想，其实是家人的陪伴。我现在最需要的，是考试考砸后，爸爸妈妈你们拿着我的卷子对我的指责，爷爷奶奶唱着白脸适时的出现在我身边护着我；也是我把每天上课学到的东西在吃完饭的时候说给你们听；更是生病难过的时候，你们在我身边陪着我，即使什么都不做，我也会很欢喜。

你们决定了的这件事，像个雷打在了我心里的那块平地上，一直以来我维系的那个你们不知道的梦想也许要破灭了……

也许很多和我一样留守在大山的孩子，拥有这样的梦想确实也只能是个梦想，而且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梦想说给城市的孩子，听来也理所当然当成个笑话吧！

爸爸没有说话，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妈，杆子儿可能要托给你和爸照顾了。”

奶奶听着爸爸说的话，但表现的像没听到似的，只是点点头。

我看向妈妈，妈妈无奈的眼神看着我，顺势抱了我一下。

我忍不住抽泣了一声，爷爷奶奶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我身上，看着我一言不发。我的眼泪瞬间决堤了，不明所以。

妈妈看着我情绪渐渐失控，率先打破了相顾无言的平静，“儿子，以后爸爸妈妈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一定要好好听爷爷奶奶的话。好好读书，好好读书，以后才有机会走出大山，这可能是你以后唯一的机会了。妈妈以后有空会打电话给你们的，你就去村口小卖部吴大爷那儿的电话亭去接听……”

我垂下头，听着妈妈的嘱咐，一直没作声。妈妈听着我的话，继续说：“妈的话，一定要记住了。”

我无奈的点点头，仍旧无法接受，亦无法相信。

爸爸见一切都说开了，继续和爷爷交代，“明天，我就和孩子他妈走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

“什么！明天就走了。”我惊呼出声，更加不安，颤抖着声音，“就不能在家再待几天吗？爸爸——妈妈——”我看着爸爸，希望他能有所动容。可是，除了爸爸的叹息声，什么也得不到回应。我转而又看着陪在身边的妈妈，妈妈摇摇头，“听话，儿子！”

身体瞬间泄了气，软了身体，瘫坐在门槛上，头涔涔而泪潸潸。

头也不回，默默地走回了房间，不再关心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的谈话，甚至带着一些愤懑和伤心。

后来，我逐渐理解了父母的决定和苦心。我知道爸爸的实在，同时也明白他下的决心多半是为了我，为了将来能有机会走出大山，不要像他们一样，一辈子和土地和青山打交道，头顶的天和脚踏的地，穷极一生，都无法窥探世界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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