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掌柜成功点燃了林茂天的怒火后,林老爷迈着两条粗壮的短腿,嘴里吐着呛人的烟味,气势汹汹地来到了大堂。
为了给自己打气,他把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眼睛也配合着向外鼓出来。可刚一来到大堂,就看到一位斯斯文文的漂亮姑娘站在记账桌前,于是忙又折了回去。
他跑进范掌柜的房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说道:“也没见着您说的伙计呀?只有一个姑娘在那。”
“诶呀,姑娘就是伙计!”范掌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一听说伙计是个姑娘,林老爷更有底气了。心想:“一个小姑娘还敢多管闲事,看我今天怎么教训你!”
他来到大堂,在苏云卿对面找了个位子坐下。伙计给他端来了一盏茶。林茂天接过茶,喝了一口,然后猛地将茶杯举起老高,然后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只听“啪”的一声,茶杯摔得粉碎。端茶的伙计吓了一跳。茶杯落地的声音把其他几个伙计的目光也吸引了过来。
林茂天壮起胆子,指着苏云卿就开始骂道:“眼里没人的狗奴才,也不睁大了眼睛瞧瞧老爷我是谁?竟敢坏我的好事,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仗着背后有人给你撑腰,就想在这里指手画脚?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林茂天的第一阵痛骂就招来了一群伙计。一见人多了,林老爷更加来了精神。起先他还坐在椅子上,这会儿索性站了起来。他把两支袖管向胳膊上推了推,露出一截又短又粗的手臂,然后双手叉着腰,直着脖子骂道:“年纪轻轻的大姑娘,不好好在家里呆着,跑到外面抛头露面,一看就知不是什么好货色。
诶,你要是真闲不住,”林茂天用手指了指门口,“看到没有,离这不远就是望春楼,那里可是个好地方,有钱的人也多,只要让男人摸一摸、抱一抱,准保能让你满意。也不用这么辛苦当什么伙计。你们说是不是呀?”
他话音刚落,就引得一旁看热闹的伙计发出一阵哄笑。
此时,苏云卿完全蒙了,她不知道林茂天为什么要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她。她和他并不相识,连话都没说过,他为何会如此恶毒地攻击她?
面对林茂天的辱骂和攻击,她不仅不能询问缘由,更无法张嘴辩解。对于这种极度羞耻的场面,她完成没有应对的经验,更不知该如何解脱。月儿刚刚出去给她买吃的东西去了,恰巧也不在身边。现在她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会做的就是站在那,一动不动,更着头皮听着。
她的脸红得就像烧着的火碳,浑身的血液也好像凝固了,魂魄因为不愿跟她一起受辱,破天荒地飞了出去。
一阵骂,一阵笑,一阵笑,接着又是一阵骂……这种场面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又是如何结束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唯一记得的是最后高翔出面拉走了越骂越起劲的林茂天。
她还听到林茂天在走出大门时仍余怒未消地说道:“告诉你,过两天我还会再来,到时候可别再让我遇见你。”
最后,月儿回来了,赶散了众人后,将她带回了卢府。
在卢府的西北角有一座独立的小院,里面有两间房和一个不大的小院儿。因为地处偏僻,离外面的正屋大院比较远,所以显得特别冷清。
这里曾是卢盛文祖父的一个不讨喜的小妾住过的地方。那小妾因为没有生养,所以活着的时候一直不受待见,死后也只是草草地埋了。从那以后这个院子便空了下来。
房子因为久未居住,所以显得有些破败。自从苏云卿带着月儿来到卢府后,福管家就安排她们住到了这里。
刚进来时,福管家让几个佣人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因为知道她们只住一年,所以并未更换屋中的家具、也没有添置新的物品,只在天气转暖后,让人在院子里种了两株桂花,也算给小院增添了一丝生气。
从院子出来是一条用青石板铺成的又细又长的通道,沿着通道往外走十几米,向右可以通到外面的正房大院,向左则另有一条细长的青砖路。
沿着青砖路继续向前,会看到一个半月形的小门,穿过半月门是一条长长的土路,弯弯曲曲的一路向前。
土路两边长满了又高又粗的竹子。青翠、茂密的竹叶遮天蔽日地连成一片,即便是正午时在此走过,这里也仍是一片阴凉。
每到早晨或傍晚,阳光透过竹林的间隙,将一道道金色的光柱投射过来,若隐若现地照到地上,形成斑斑勃勃的影子。
唐代诗人常建曾在一首诗中写道“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此处便有点诗中的意境了。
顺着土路向前,地势逐渐变高,转过一个弯后,眼前竟出现了小小的一座山,郁郁葱葱的绿了满眼。山并不高,拾级而上,走不多时便可到达山顶,至此整个卢府连同外面的街道就都能收入眼底了。
原来这座小山也是卢府的一部分,山下的围墙与卢府的院墙连在一起,把卢府与外界隔开。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入口就是那个半月形的小门。山顶是一块平地,种满了各样的常青树。中间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六角亭,亭子正面上方写着三个大字“望月亭”。
自从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幽静的去处后,苏云卿每次从恒昌回来,几乎都会到山上的亭子里小坐一会。一来此处安静无人打扰,二来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像所有的偶蹄动物反刍一样,把自己的伤痛和屈辱从黑暗里拉出来,一边审视,一边独自舔舐。
今天,当她跌跌撞撞地回到这座小院后就晕倒了。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月儿蹲在床边,满脸泪痕地说道:“都是我不好,不该在那个时候离开,把小姐一个人丢下……小姐,你要是想哭就哭一哭吧,千万别忍着。”
苏云卿无力地抬起手,为月儿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自从她的世界崩塌以后,身边就只剩下月儿还不离不弃地陪着她。月儿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不仅比原来更细心地照顾她,而且还承担起了保护她的责任。
苏云卿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站起来,她没有哭,现在她越来越觉得眼泪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最没有价值的东西了。
她神情恍惚地出了门,月儿知道她又想上山,于是赶紧拿了件外衣跟在后面。她们没有提灯笼,而是在惨淡星光的陪伴下,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卢府的后山。
自从第一次与卢盛文见面后,他那副冷漠、傲慢的样子就深深印在了苏云卿的脑海里。这不仅让她尝到了寄人篱下的苦楚,更体会到了无家可归的悲凉。
当卢盛文告诉她,一年之后她就可以回家时,苏云卿悬着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这给她提供了一定的缓冲时间,让她可以梳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想一想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办。
“既然不能扔下病中的父亲去死,那就再屈辱地活一段时间吧,就像‘苟且偷生’这四个字概括的那样。”于是苏云卿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暂时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今天,当林老爷对她百般羞辱、恶语相加时,她才知道:原来苟且是那么不容易。
还有范掌柜,她原以为范掌柜不过是想显显威风、摆摆架子而已。只要自己再忍耐一段时间,让他知道自己完全屈服了,就不会再有刁难她的事了。可以现在看来,事情并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
“原来忍受羞辱比面对死亡还要困难。”苏云卿绝望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抬起头,望着天上渗淡的星光,那星光是那么冷酷、那么坚硬,仿佛一把刀划过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