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之后一连十数日,晋阳君竟都不曾临幸,倒令沈筠心中颇为不安。
忽然有一日,晚晴见她悄悄做好羹汤,拿食盒装了,亲自送往晋阳君的寝殿去,却过了许多时辰才回来,食盒也不知去向。
只是自那之后,她人就懒懒的,每日只是迟起,晚间更鼓刚响过一遍就早早梳洗上床,白天多数时候也是窝在床上倚着熏笼假寐。
又是一日午后,晚晴正在廊下做针线,听得有人喊了自己一声,一看原来是月印来了,忙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又指了指屋中。
月印见状略略压低了声音,口中却还不肯示弱,“这都什么时辰了,那位午睡还没起呢?”
晚晴道:“月印姐好歹再小声些吧,正睡着呢。”
月印闻言,却像在报复什么似的大声道:“怕什么,就是把她吵醒了又如何。都是给人使唤的,谁还高贵些,也只有你,真把她当主上了。若论起来,她还不如咱们呢。”
晚晴知她是君夫人的陪嫁侍女,每每总是自矜身份,傲娇得不行,可惜虽颇有几分姿色,却一直未得王君垂青,因此整日怼天怼地,对这府里的姬妾更是统统都看不上。不禁哂道:“得了吧月印姐,高不高贵的,还不是看王君喜不喜欢,你我皆不过是奴仆,受了主君差遣,哪怕不是人是个畜生,我也得服侍得它妥妥帖帖不是。”
月印听了这话,气结道:“我巴巴地跑来,想跟你说几句贴心话,想不到却只得你这一顿奚落。真是...”说罢转身要走,却被晚晴拉到身旁坐下,“唉,姐姐莫走,是我说错了,咱们相处那么些年了,你还不知道吗,我并不是那个意思。”
月印知她向来老实,本就不是真与她计较,此刻听她下了话,也就罢了。于是两人并排坐下,说起闲话,只不过来来去去,也就是府里那些芝麻豆子的事。
哪知说着说着,月印忽然问道:“话说屋里那位这几日是怎么了?也不见她出门。”
晚晴叹道:“她往日身子就弱,这几天病恹恹的总窝在床上,也不知是不是着了凉,我说请个郎中来看看,又嫌费事不让去呢。”
“着凉?哼,我看是这贱人成日招蜂引蝶,被王君逮个正着,臊的吧。说到底是勾栏里出来的,面上再装得金尊玉贵,骨子里还是个...”
不待她说完,晚晴赶紧来捂她的嘴,“我说月印姐姐,你可别再嚷嚷了,里面那位听见可不得了。”
“听见又如何,她还能吃了我不成。还想拣东宫的高枝儿,这可好,此番太子殿下没攀上,王君怕是也恼了,你看这上上下下还有谁把她放在眼里,也只有你这个老实人,还肯捧着她。”
“哎呀姐姐,她不是,她不知道......”
二人正说着,就见君夫人身边的一个小丫鬟从回廊一头跑过来,边跑边喊:“月印姐姐,方才王君回来说,这次的夜宴,东宫也要来,叫君夫人着手准备,君夫人正等您一起商议呢,姐姐快去吧。”她言还未毕,月印朝晚晴丢下一句“改日再来找你说话”便匆匆走了。
晚晴立在廊下,心想这小丫鬟一顿闹腾,屋里那位也该醒了,便快步向屋中来,却见沈筠仍闭眼伏在熏笼上,纹丝未动,心下有些不安,轻手轻脚走到她面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试到温度正常,才略松了口气,转身正欲去忙别的事,沈筠却忽地睁开眼睛道:“晚晴姐姐,烦请你去打些水,我也该起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倒把晚晴唬了一跳,忙转身仔细看了看,见她神色无异,这才又放下心来,忙不迭地去打水。
待她打来热水,沈筠已起身盘坐在妆奁前,手里把玩着一块小坠子,这坠子虽小,却通体碧绿,似玉非玉,雕花十分精巧雅致,只是她从来也不戴,就这么一直把它放在妆奁的暗格中,无人时才偶尔拿出来把玩。
二人默默梳洗上妆完毕,沈筠仍旧把坠子放回妆奁之中,然后指着旁边打开的首饰盒子对晚晴说,“这盒子里的东西,都是我到府上之后王君赏赐的,姐姐看看,喜欢哪些就都拿去吧。”见晚晴愣在那里,她笑着将盒子往晚晴面前又推了推,“我身无长物,只能借花献佛,姐姐别嫌弃...不然。就都拿去吧。这三年姐姐照顾我,确实是委屈了。”
晚晴见她如此,连忙伏跪在地道,“娘子这是做什么,小人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任凭娘子打骂便是,方才与月印...她...”
沈筠微笑着将她扶起道,“姐姐方才并没有说错什么,是月印说错了。”她将盒子递到晚晴手中,“我原本也以为自己与你们一样,不过都是王君的奴仆,这些日子才想明白,终究不是。”
晚晴捧着盒子,不知所措。
沈筠不再言语,只默默走到箱笼前,开箱翻检里面的舞衣,此刻正挑出一套丝缎质地的广袖长裙,捧在手中细看。
那套舞衣,大概是因放置的日子久了,原本的缟素底色,此刻已白得不再刺眼,而是氤氲着岁月的柔光,与裙裾衣袂上鸦青点染的层峦叠嶂更加相映成趣。
晚晴知她虽名义上是府中舞姬,王君却一直视她如珍如宝,从不舍得让她在人前跳过一支舞,那些舞衣,从她进府起,就一直放在箱笼中未曾用过,只是不知今日为何忽然又拿出来,晚晴却也不敢多问,只得上前帮她整理熨烫。
二人正忙活着,就听有人来通知他们:今日起缦姬须与府中其余乐师舞姬一起,排练此次夜宴时所献舞曲,曲目自择。
晚晴听罢,有些惊异地望向沈筠,却见她只是微笑应答,待来人走了,却又不再管那些舞衣,只坐到窗前,把玩起那些玲珑玉棋子。
晚晴与她相伴三年,知她性情随和,话却不多,如今见她又不说话,便也不问了。只是熨烫舞衣的间隙,她也偶尔望向坐在窗下的沈筠。
此刻她正拈起一颗棋子,对着天光细细看着。熨斗下腾起的水汽,却让晚晴看不清她的脸,辨不出她的悲喜。那些舞衣上原本残留着一些从前在教坊司中熏染的香气,经这热气一激,便发散出来。勾栏中用的香,自然与君府中不同,虽上不得台面,却能有意无意地撩拨起人最原始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