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内侍被问得一愣，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他跪伏下去，恭敬道，“禀殿下，奴才绾衣。”

“绾衣？哪个绾？”凤还朝像是来了兴致，随口便道，“珠玉之琬，或是‘晚来风急’那个晚？孤之前，曾听哥哥念过这个诗。”

青衣内侍犹豫一瞬，还是道，“禀殿下，奴才的绾是绾发之绾。”

“怎么用的这个字？”凤还朝笑着打量了几眼，看这个跪伏于青石路上，形态卑微的小小少年，叹了口气道，“你这个字，不好。”

青衣内侍愣忡，下意识便抬眼问了声，“哪里不好？”

不经意对上一双清亮的双眸，带着孩子气的顽劣意味。

“放肆！”

青桐上前一步，横眉冷对，斥道，“哪个管事带的，这般不知分寸不懂规矩，竟敢出言问询，还敢直视殿下，如此冒犯，令拉去刑司，除去奴籍，关入暗牢……”

青衣内侍赶紧垂了眼，隐在袖子里的手紧攥。

凤还朝望着就忍不住一笑，朝走来的几位内侍摆摆手，“无碍。”

青衣内侍低垂的眼睫一颤。

“殿下。”青桐皱眉，“如此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一旦开恩，那凤宫法度何存？”

“孤几时说过，要开恩？”

青桐不解。

凤还朝笑得恶劣，“让他到清华殿请罪，孤要亲自施罚。”

“殿下不可，这般卑贱之人，怎受得起殿下亲自动手的福分，还是交与刑司，稳妥些。”青桐简直肝疼，对自家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闹腾主子也是没法子了。

“青桐，对于这种不知尊卑上下的人，你不觉得，只有跟在孤身边，每当孤心头不痛快了，就罚他一顿，这样才是最痛苦的刑罚么？”

说完这么长一段话，凤还朝脸色更加的苍白，觉得冷，背后宫装却被细密汗珠浸透。幸而，无人看见。

她放下了青色纱帘，有些疲累道，“就这样定了，先见哥哥要紧。”

青桐见她样子疲倦，心下不忍，再往青纱里头望了一眼，可青纱重重，愣是看不真切自家公主殿下的神色，只好无奈道，“遵”。

经过这一番，绾衣神色倒是恢复如常，立即躬身对着步撵就跪伏下来，不卑不亢道，“奴才谢公主殿下恩典，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恩出于上，无论是赏是罚，都需叩拜谢恩，这也是礼制。

而明明是谄媚与屈辱并存的一句谢恩，却硬被他说出了几分云淡风轻的意味，那不同于寻常宦人的清淡声色，倒是让人听得舒服极了。

歩撵逐渐远去，其余的宫婢内侍这才敢出声，议论的看着慢慢站起身的绾衣，都是一脸同情或者落井下石的讥讽之色。

“那不是北苑出来的下贱骨头么？怎么来了这里，还碍了还朝公主的眼了？”

“还不是不甘心呗，北苑里头住着的哪个不想过得好一些，最近内务司这位新上任的秋公公，知道吧？”

“自然知道，手黑着呢，也够胆，不知道与里头的哪位主子搭了线，想的这个法子，让这个小内侍去宫外带些家乡的东西回来，以作念想，可惜了，被还朝公主截了去，怕是再也回不了北苑了。”

“可是胡说了，北苑里住着的那叫哪门子的‘主子’，谁的主子？这里可是凤宫！”

“也是活该，以下犯上的罪名，有哪个能落着好的，这么想想，还不如去刑司走一遭呢。”

“还朝公主年纪虽小，可爱折腾人却是出了名的，唉，可惜了那张脸了。”

“怎么着，春芳姐姐，这么小的你也下的去口？”

“啐，去你的，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

……

这一切，绾衣都好像听不到看不到，只是站在原地，规规矩矩的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青石路尽头，歩撵边，青桐忽地转头望了一眼。

而那自称绾衣的青衣内侍似是有感，抬脸回望，七八岁大的小小少年，长了张不谙世俗的娃娃脸，却在回望她时微微一笑，笑意清浅，美好莫名。

青桐的心狠狠一颤，竟有避之不及的恐慌感。

再看一眼，绾衣已经垂过了脸去，一派恭敬安然的样子，好似刚刚的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这人，不对劲。

青桐按捺住心思，打算回殿就好好查一下这个她印象里从未见过的内侍，绝对不能让任何有异心的人接近公主殿下。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清华殿，位于凤宫正西方，说是殿，其实是一片宫苑的建筑群。

由于这一域的林木花草最多也最奇异，在凤还朝周岁宴时，凤帝特意划出来给凤还朝玩乐修养的。

又因为凤还朝住的寝殿是清华殿，所以这片区域统称【清华殿】。

而凤还朝就是这殿里头唯一的正经主子。

此时，清华殿各色奇花异草缈缈中，凤当归正坐在一方回殿必经的石亭中，利落把玩着手中的琉璃杯子，不时望向青石路尽头。

眼里的期盼之意清晰可见。

凤还朝来时看到的，就是那个才不过十三岁的小小少年，站在石亭台阶下，微笑着向她伸出手，专注着唤她的乳名。

“如如。”

凤当归一身玄青绣凤袍子，年纪虽小，可身上那股子贵气清和的皇家气质却是由内而外，恍若天成。

青桐一众人纷纷跪伏，“太子殿下尊安。”

“免了。”风当归一抬手。

“谢太子殿下。”

凤还朝一早下了歩撵，老远就从青桐怀里跳下来，几步并一步的奔过来，一个往前扑到了蹲下来的凤当归怀里，“哥哥，如如可想你了！”

“有这么想我？”凤当归抱起她，一同落座于亭子里，没让小何子上前，自己动手把食盒摆开，“如如你看，可是你最爱吃的？”

“嗯嗯。”凤还朝笑着点头。

青桐放下石亭垂挂的天青遮风帘子后，就与其他宫人一同等在石亭外，石亭里的声音就再也不可听闻。

这挡风帘是凤后特意让人弄的，由北覚国进贡的上好料子制成，最是避风，又浸泡了九日九夜的安神草汁，一旦垂落，自成空间，是极好的安神养身之所。

平日间，这里也算是凤还朝最爱来的地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