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小院外。
陈池立于雪中,看着太阳映照出的树影,默默算着时间。
和逸尘师父分别后,一路车马缓行,途中又遇到风雪、暴雨、山崩、地震等险情,兼之沿途浏览各县风土人情,花光了师父给他的所有盘缠,直到前日才来到广元郡。
临行前,在文和县分别时,师父就对他说过,方青喻脾气执拗古怪,在和卓太守闹崩离开郡学之后,便在广元郡贫寒人家聚居的老柳巷里办起了蒙学,只收十岁以下的童子,教一些简单的读书习字。
同时,方青喻还对外宣称,不会再正式收学生。
想要拜其为师,学习诗词文章策问经略,以换取功名之人,方青喻统统不收。
这两个月来,也有一些富贵子弟慕名而来,乘肥衣轻,香车宝马,献上厚礼,方青喻却连面都不见。
陈池也打听过,方青喻虽然曾经是长安城里有名的大才子,拜师前任宰相徐文台门下,据说有状元之才,可从未参加过科举,并没有真正证明过自己。
陈池不解的是,广元郡一带,也是有不少成名已久的先生大才。
可偏偏师父却亲口点名,让自己拜入这位毫无科举经验的方青喻门下。
好在逸尘师父临走前加了两句……如果那个方青喻始终死鸭子嘴硬不肯松口,死活不收,那这师不拜也罢。
咱可不玩方门立雪的那一套,忒俗。
冰天雪地,陈池冻得浑身发抖,嘴唇青紫。
“吱呀!”
门开,方青喻走了出来。
他走到陈池面前,凝望片刻,伸手掸去头顶和肩膀上的积雪,问道:“昨晚就和你说过,我方青喻只收蒙童,为何还要如此坚持?”
陈池轻颤着嘴唇,低声道:“学生陈池,久闻方先生才高八斗,学究天人,学生对先生,如披云仰天,景星凤凰,憾不能早日拜入门下。”
方青喻眼中浮起一丝遗憾:“辞藻华丽,却华而不实,虽知典故,可又有何用。”
话音刚落,忽见对面少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随后微微点头,面露思索,就仿佛有人在耳边对他说话。
真是个古怪少年。
方青喻暗暗摇头,正想离开。
就听面前少年道:“敢问方先生。不知童子们适才所念的冬日节气歌谣,是何人所教?”
方青喻眼底荡起一丝波澜,随后故作好奇道:“为何有此一问?”
陈池沉默片刻,道:“此童谣,谬矣。”
方青喻目光闪烁,问:“何错之有?”
陈池闷着头道:“‘冬至要数九,日长有一线’。所谓日长一线,其实是长安宫廷中的说法。
皇宫女工刺绣,用线来测量太阳影子的长短,冬至比平时多出一根线的功夫,所以被称为‘日长一线’。
然而今年南方寒气之重,百年罕见,尤其是剑南到岭南一带,日照更短,黑夜更长。
因此对于我剑南子民来说,日影之长不止多一线……至少多一线半。”
方青喻上下打量着陈池,犹如在重新审视。
“不错,心思够细,脑袋瓜也有些活络。你是何方人氏?祖籍何地?”
陈池道:“小子来自文和县,祖籍文和县旺财村。”
方青喻愈发好奇:“那你怎会知道长安宫中秘事?”
陈池不假思索:“都是我师父告诉我的。”
“哦?你还有师父?那为何还要来拜我为师?”
“我师父说,术业有专攻,方先生乃是‘梦虎行月中,文章惊蛟凤’之人。诗词文章,天下一绝,若想考中进士以上,必拜您为老师。而方先生,并非不收徒,而是不轻易收徒。”
“哈哈哈,你那师父倒是了解我方某人,可谓知音。他说得不错,某不是不收徒,而是我的学生,必需有状元之姿,榜眼之才,再不济,也不得低于探花出身。总之,不可以被那两个家伙比下去。”
方青喻笑罢,深深凝视了眼陈池:“你先进去吧,找个燎炉暖暖身子。你那师父既对你如此期许,想来也是认为你非一般少年郎,能入得了方某之眼。不过丑话还需得说在前面,半个月内,若是方某觉得你天资不够,才学不足,品德不端,那么你我将再无师生缘分。”
“学生明白。”
陈池恭敬施礼,一边缓步走出雪地,一边搓揉着冻得麻木的胳膊。
忽觉一股暖流从背后飘来,从上往下流淌开来。
不多时候,双臂已不再那么僵硬。
陈池身子变暖,心里更暖。
他知道,逸尘师父就在身后不远处看着自己,却让自己不要回头。
适才也正是师父传音提醒,告知自己那首冬至节气歌里藏有破绽,结合师父从前在城南小院里所讲的长安轶事,自己这才语出惊人,勉强过了拜师的第一关。
“对了,你那位师父可有名号?”
方青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陈池迟疑片刻,小声道:“我师父,号逸尘。”
“逸尘?”
方青喻低声咀嚼,微微点头:“听起来像是一位隐士,人生一世,知己难求啊,若有机会,定要拜访一番。
这年头,真正甘于隐姓埋名做学问之人太少太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