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含经》记载佛陀所宣说五戒,即不饮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饮酒是五戒之一,却是五戒之中唯一的“遮戒”,何谓遮戒?便是不算罪恶的戒过,佛教并非不通情达理,特殊情形下,也是可以饮酒的,比如身负重伤,借酒消毒,当然,净因这种情形饮酒,自然属于破戒。
这是净因第一次喝酒,净因只觉一股浓烈的辣味冲入鼻栓,迸得脑门一阵僵裂,不住咳嗽,而后肺腑之间如同受大琴殿的音刀切割一般,几欲裂开,净因没有运内力去排酒,而是硬生生的承受烈酒的侵蚀,感悟这从未有过的奇异怪象。
“咳咳,好苦…这便是酒的味道么,世上人怎么对它这般痴迷。”
“啊呀,净因师兄,这烈酒需慢慢细品,你这样囫囵吞枣,很伤肺脉的。”方霖见净因捂住嘴一阵咳嗽,想去拍他后背,突然又想到人家是和尚,这般岂不是有违条例,又悻悻收回手。
净因喝下这碗酒,便扶着桌角,盘腿坐在冰凉的地上,面无表情,双手合十,闭目诵经,宝相庄严,不再搭理二女,方霖与苏暖暖面面相觑,不好打扰,像两个做错事的孩童一般,目露自责之色,只觉得是她们逼得净因破戒饮酒。
方霖啊方霖,自从相遇了她,弟子无缘无故便破了两戒,杀了人,也饮了酒,菩萨,弟子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弟子究竟是追佛陀舍利而来,还是…
净因扪心自问,不禁苦笑,不久才在坐忘谷闭关,将那个“霸王别姬”幻象中的柔弱身影从心中祛除干净,这般又要死灰复燃了吗?不久才经由《坐忘心经》指导,得见菩萨,为我指点“来去迷途”,这般又要闻道犹迷,知错不改了吗?我究竟修的是什么法?这般荒谬…
净因低头诵经,弄得方霖与苏暖暖二人也失了兴致,无意纵酒了,便将酒桌收拾一空,去张罗年膳。
“霖儿,你们打算离开了吗?打算去何处?”苏暖暖在灶台上忙活,分神问道。
“打算去长安,去中书省拜谒几位补阙大人,暖暖姐可要随我去长安赏花赏月?须知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呀。”方霖将一箩筐蔬菜倒入油锅之中,抄起铲子,轻车熟路。
什么补阙大人,七品小官,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苏暖暖轻笑,知晓方霖在打趣他,此刻却突然望见方霖竟会下厨烹饪,手法那般娴熟,油盐均沾,这怎么可能,她不是自小在祁连山门派中长大的么。
“噫,陆子迁那小子真是好命,霖儿这般灵巧玉手,既可挥刀舞剑,亦可执笔弹琴,还能下厨做饭,天呐,陆子迁究竟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好事,能得霖儿这般女子芳心。”苏暖暖围着方霖左看右看,掩唇惊呼,那般模样,几如第一次认识方霖一般。
方霖知晓她会这么说,只是轻笑,不作回答,此刻又回想起了在云水乡陆家堡,那丫鬟布箩教她做饭的场景,方霖聪慧,一学就会,只是此刻还不知道,布箩已经身埋黄土了。
折腾了一个时辰,才将菜肴端上桌子,方霖招呼在雪地上打坐入定,像个木头人一般的净因和尚,进来用膳。
好些时候,净因才缓过神来,心绪归于平静,不再自我矛盾,胡思乱想,心中不禁叹息,弟子破戒是弟子之过,与方霖姑娘有什么干系,莫不成还要罪过责备于她不成,岂不是强人所难。
净因笃定,再不饮酒,再不破戒了,当然他不知道,面对方霖时所谓的佛门戒条又会消散到兜率天去,一干二净了。
此刻申时已过,三人促膝用膳,却听见外面敲锣打鼓,震耳欲聋,方霖与苏暖暖不禁好奇,放下碗筷,推开酒铺门扉,去到洛阳街上查看。
“二位小娘子,真是美若天仙,貌比西施,令人神往,须知美人配花灯,除岁伴长生。二位美丽的小娘子可愿赏脸,看看在下亲手编织的这些花灯?”
说话的是一位身穿麻布,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推着一辆木车,车高六尺,车梁上挂着一串串纸花灯,有的用灯芯点亮,挂在那里,有的折扁,放在木车上,留待后用。那魁梧汉子见到二女,眼前一亮,倒不是奉承,而是真的夸赞,虽说洛阳城丽人如云,但这般清容淡雅,不施粉黛的还是少见。
方霖心善,见他冒着风雪,仍旧卖花灯养家糊口,甚是不易,便挑选一阵,相中了一只尺长鲤鱼,花钱买了下来。
花灯内用竹枝作骨,用木铆钉固定,刷上浆糊,贴上数层薄纸,在纸上钩画图案,方霖见着,这只鲤鱼的鳃鳍鳞片,都描得仔细,一对鱼眼活灵活现,栩栩如生,甚是精美,鲤鱼脑袋上有一个二寸空洞,向内望去,能见着花灯内部中空,有三根支架,架着一盏小巧油灯,点亮油灯,整条鱼儿便散发出莹莹光火,朦胧之际,如同活了过来一般,黑夜里照的方霖秀脸发亮。
方霖甚是喜爱,没想到中原人的手工制品这般细巧精美,真是铁画银钩一般。也不知这花灯是这粗糙大汉编织的,还是出自他家中娘子之手,料想也是心灵手巧,兰质蕙心之人了。
苏暖暖向她解释,大唐的年关分为这么几日,腊月之底的“除夕”,大年正月初一的“元正”,正月十五的“上元节”。到了上元节这一天,可谓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便是没有这个魁梧大汉在此处卖花灯,洛阳城也必定千灯百盏,彻夜不眠。
“嘿嘿,今日买,直可燃到十五那天。”魁梧大汉摸头一笑,为了生意做出解释。
“这位大哥,你是洛阳人么?这都年关了,快去和亲人团聚吧。”方霖撺掇净因多买几个花灯,为他积攒钱财,助他回家团圆。
“我呀,是突厥人,早年随父辈迁居河套,而今定居洛阳,从放牛牧马的生活踏进了麦田里,呵呵,我娘子是汉化鲜卑人,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这位小娘子或许是外来人,你可不知,在洛阳城有多少胡族人,安居乐业,扎根大唐。”那魁梧大汉生的络腮胡子,说话嗡声嗡气,原来竟是胡人,可方霖分明看见,说起大唐时,魁梧大汉面带笑意,言语自豪,满心的归服感。
此刻从街上望去,果然在洛阳城中,汉人不是全部,各色服饰的胡人都有,有头戴高纶,身披兽皮的回纥人,有头顶斗笠,身穿周衣的高句丽人,甚至有胡须盘盘,碧眼罗圈的黑衣大食商人,在此处倒卖葱岭以西特有的精美器具。各色各样的人融合在一起,汇聚成了东都洛阳行歌勒马,络绎不绝的热闹景象。
方霖不禁感慨万千,昭武九姓,铁勒,回纥,突厥,吐蕃,安西四镇,碎叶、龟兹、于阗、疏勒,辽东的室韦,靺鞨,高句丽,新罗,西南的南诏,这么多胡人,这么多姓氏,皆对大唐趋之若鹜,视长安与洛阳为天下正都,以身为大唐子民而自豪。这不仅是自“天可汗”太宗皇帝开始,金戈铁马,征伐天下立下的赫赫威名所引,也是从洛阳至长安,至安西,至黑衣大食,至拂菻(东罗马帝国)这条绵延数百年不曾断绝,越发生机勃勃的丝绸之路所致。
方霖自小生活在祁连山上,那条登高可望青藏高原,俯身可瞰河西谷底的独特山脉,被大唐陇右道,吐蕃国夹在中间的必争之地,方霖终日足不出户,很长时间内,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归属于哪一片土地,自己究竟是唐人,亦或是吐蕃人,西域人,亦或是局外人,不属于任何国土,不属于何处。
虽然李枺绫自小给她灌输“日月所照,江河所至,尽皆汉土”这句汉宣帝刘病已的霸气名言,“元嘉北伐,克复中原”的魏晋风骨思想,卫国公李靖“攻克定襄,威振北狄”,一雪渭水之畔,与突厥结盟之耻的光辉事迹。但方霖毕竟终日深居祁连山,与三清画像常伴,如何能真正将中原王朝汉人的荣辱与自身以共。
直至李枺绫遣她下山,历经剑南道,白帝城的艰难坎坷,深入庐山坐忘谷,感悟阮嗣宗的生平,结识陆远,尝遍江南水乡的烟雨画雾,来到扬州,结识才女苏暖暖,与她饮酒赋诗,畅谈王杨卢骆,大唐诗文,来到洛阳,过中原人的除夕,守岁年,看花灯,才终于在内心之中埋下身为大唐子民的种子。
这颗种子一旦种下,便生根发芽,再也无法拔掉,一种浓郁的家国之情,如丹田之中微弱而又昂扬的岁星相力一般,开始在方霖十七岁的心中点燃,虽然微弱,不着痕迹,但却如星星之火,势可燎原,无法扑灭。
“那是什么?”苏暖暖突兀指着城南走来的一群人,向卖花灯的魁梧大汉问道。
那一群人约有二三十个,敲锣打鼓,震耳欲聋,向这个方向缓缓行来,众多洛阳城民给他们让路,方霖看见,有一些身形瘦小,不过五尺的小人,应是孩童,身穿红黑相间的衣服,头戴狰狞面具,手舞足蹈过来。在孩童中间,有一成年人,身材高挑,穿着类似的衣服和面具,做着与孩童们不一样的舞姿,似乎此人是一位领舞者,而孩童们伴舞,领舞者腰间绑着一架五寸小鼓,领舞者一边舞蹈,一边敲鼓,孩童们尽皆手持钹镲,跟随领舞者的节奏敲击,之前二人在院内听见的锣鼓声便是他们传来。
“那些啊,他们叫做‘傩队’,那为首的领舞者,叫做‘方相氏’,一些孩童是伴舞的‘执事’,是一种祛瘟疫,避邪害的仪式,据说传自南方吧,连洛阳城里也有了,起初我初到中原的时候,也不懂,被他们吓了一跳。”魁梧大汉向她二人解释道。
“金吾除夜进傩名,画裤朱衣四队行。院院烧灯如白日,沉香火底坐吹笙。”苏暖暖沉吟道:“原来这便是傩,我在扬州从来没有见到过,只曾听说过。”
“傩也是元正时节才有,非是身处二都,恐怕难见,小娘子没见过实属正常。”魁梧大汉笑呵呵,遇到两个好心女子,买了他好几盏花灯,便与她们多聊了一会儿。
傩队从霖暖酒铺台前路过,路过方霖与苏暖暖身前,向二女撒了一把花生果皮,惊得二女一阵尖叫,惊的洛阳才子向此处驻足观看,而后傩队向城北而去,锣鼓喧天,似乎真的为洛阳祛除邪恶,送来祝福,一路让诸多洛阳城百姓拍手叫好。
苏暖暖倚在方霖身上,挽住她的手,脑袋靠在方霖肩头,不知从哪儿又掏出一壶酒,不过是淡淡的清酒,而且温了许久,暖洋洋的,苏暖暖自己喝一口,又送到方霖唇边喂她喝,不住呓语道:
“霖儿妹妹,洛水扶桑,洛阳城郭,这么美的地方,你便不要走了罢,与我一同卖酒过日子,什么长安右补阙,什么邺城大琴殿,统统忘却了罢,就当是…过眼云烟罢了。”
苏暖暖语气平和,边说边笑,手里却是动作不断,将方霖的发鬟盘成一个圈,又展开。方霖一时分辨不出,苏暖暖是真有此意,还是随口为之,不禁心绪如麻,不知作何回答。
左右待在酒铺子里也没意思了,二女便携手向城心走去,见识见识一年之中,洛阳城最为繁华的时刻。二女在人群之中穿梭,净因与她们相隔一丈,在后跟着,心中只道是,人心险恶,两个女子在外,恐遇不测,贫僧作胁持,保护她们。
也不知净因究竟心思如何,到底在想什么,不过他倒是一直口颂佛经,皱眉凝神,目不斜视,与一路上欢歌笑语的路人格格不入,颇有高僧风范。
满城灯火,不灭不眠,此刻方霖不禁在心中思念起了师尊,思念陆远,可惜在扬州城便与他们分别,他们看不到洛阳这般繁华美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