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龙小云如此激动,黛玉便知他对那个人品卑下的父亲其实颇为尊敬。想想他一个小孩子,从小又被父亲教导得全无是非善恶观念,倒也是理所当然的。林诗音却已露出隐忍的神色,想是对此事知道得更深一些,沉吟了一阵便对龙小云道:“你该回去念书了。”
龙小云却跺脚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又把我支开,好说父亲的坏话!我才不要听!”说罢一扭头就跑了,林诗音在后面叫了几声,也不见他回头。
黛玉见此情景,倒觉得这样的龙小云是真情流露,比那个笑眯眯的使小心思骂人的孩子强上百倍。因望着林诗音笑道:“小孩子总要多哄一哄,二姐姐也太苛刻了。”
“你不晓得!”林诗音叹道,“这孩子从小跟他父亲学的一身坏毛病,我要一管,还跟我顶嘴。就连他父亲,哎……”说着便沉默下来,仿佛在掂量后面的话该不该说,半晌方道,“我也就不瞒你了。你知道他父亲那个人,自己是个粗人不讲规矩,反倒常常嫌我事多,这也就罢了。可我管教小云时,他却说什么……你无非嫌我不够斯文,我的儿子自然像我,难道你还想叫儿子像……像他不成……”
黛玉听了就是一惊,明明已经懂了,还是禁不住问道:“他?他是谁?”
林诗音目光黯淡,就像已万念俱灰一般,缓缓摇头道:“还能有谁!这十年来为了这些事,我们也不知道吵了多少次……妹妹,你是知道我的,我既然已经嫁了他姓龙的,怎么还会去想别人!他……他就一点也不懂我的心,如此羞辱我……”
黛玉听得心里砰砰乱跳,也不知是惊骇还是气愤。她只道龙啸云既然费尽心机娶了林诗音,定将她当珍宝一般呵护,就算知道她心里还有别人,好歹也维护个面子情,谁知他两人私下已经撕破脸到了这种地步。林诗音又是个足不出户的闺阁女流,这些年来的苦楚可想而知。
这么一想,更觉得自己对那龙啸云没有半点办错之处。只盼他远远地逃了,让二姐姐和小云也过些安生日子。便劝道:“姐姐还要放宽心些。我看小云也不是一味不懂事,姐姐趁着这些日子勤加管教,他总能明白是非的。”
林诗音点了点头,又道:“我看他……他这次走,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且过我的日子。他那个人,又没真本事,心气又高,投了南安郡王府门下,总以为能做出一番事业,不知为什么又被人赶走了……”说到此处,忽然明白过来,看着黛玉道,“你是不是也听说了这事,才过来的?”
黛玉心想,二姐姐已经如此气苦,要是对她说了龙啸云所为,还不要生生怄死她?便借机葫芦提道:“正是呢,我和南安郡王的世子也算相识,听他无意中说的。只是龙……龙四爷犯了什么错,却不知道了,也不好替他分辩。”
“哪里用得着你去分辩!反倒带累了你!”林诗音叹了口气,又强笑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只怕我们娘儿俩过不下去,眼见得还好,你不用担心。你可记得表哥给我的嫁妆里,有些田产铺子的?我带了出来,虽是被他……他典卖了大半,手上还有几处,也能生发利息。我们生活是不愁的。”
黛玉听了,正碰在自己心里的主意上,忙笑道:“姐姐还会做生意么?”
林诗音看她还是一派天真的模样,忍不住也失笑道:“看你说的!咱们从小哪学过做生意了?只不过现在生计所迫,我也不得不拿起来些,其实家里还有几个靠得住的大掌柜管着,我统总儿而已。”
“那敢情好了!”黛玉故作欣喜道,“我此来不为别的,正想请教姐姐这个。姐姐知道,我如今手里也有些闲钱了,只是不会打理,将来不免坐吃山空。我想经营,又没这个本事,求姐姐教一教我。”
林诗音听着她说得兴头,不禁眨了眨眼,道:“你这个想头倒奇了。你有财有产,留着当嫁妆,将来……”
黛玉不等林诗音说完就打断道:“我才不嫁人呢!”
“你……”林诗音着意地看了看她,才道,“我还想问呢,你跟表哥是怎么回事?他答应得我好好的,怎么转脸就负了你!”
黛玉却笑道:“哪有此事!表兄是个好人,我才不能屈了他,这也没有谁负不负的,不成亲,原是我们商量过的。姐姐且不要提他,我要不自己过出个样儿来,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林诗音沉吟半晌,突然“噗哧”一声就笑了,点着她额头道:“你这小妮子,主意倒大!既然如此,我请个经年的掌柜的来带一带你也罢了。就连小云,我也不打算叫他考什么科举,读书识几个字,就给我学算账去!”
黛玉闻言,不禁鼓掌道:“原来姐姐早有打算,害我白白担了这半日的心!姐姐自己能立起来,这个家必是一天比一天好的。只是我如今学习却不得空儿,少不得先托给姐姐,替我经营一下子罢!”
林诗音何等聪明的人,这时便心中了然,摇头笑道:“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你我虽然不是一家子,终究是姐妹,你能立起来,难道我就不能立起来么?你的银子我是不要的,待过上两年,你再看你姐姐是如何!”
这几句话虽是轻声曼语,但言辞之间充满了豪气,令黛玉也不禁赞叹。随即笑道:“姐姐可别不要啊!我是真的想把身家托给姐姐,一来省了我的事,二来姐姐周转得开,岂不是如鱼得水?”
“你这小妮子!”林诗音笑骂了一句,“你有什么事,就把这一摊子都扔给了我?”
“我是真的有事。”黛玉正色道,“圣上下旨发还我家祖产,我还要回苏州盘点一番呢。”
……
两日之后,黛玉终于如愿启程,前往故乡苏州。
多年前她曾回过一次苏州,但那是因为林海殁了,她回乡奔丧,幼年失怙,未免心情惨痛。如今流年偷换,物是人非,虽然颇有些感慨,但她身份已大不如前,几可算得衣锦荣归,这一路上走得便很是顺畅。
上次她从金陵到苏州走的是水路,这回则先走陆路到宜兴,然后渡过太湖,便到了苏州西郊的邓尉山。因听人说起邓尉南面叫做玄墓山,黛玉猛地想起此地有个蟠香寺,正是当年妙玉出家之所。
如今贾府被抄,家庙自然也败落了,一众尼僧都不知流落到何处。黛玉因想着品茶联诗之谊,心想虽不见妙玉,到她旧地重游一番,也算是怀念之意,当下对随行的乌香说了。
乌香对黛玉看得比天还重,因她执意要亲往苏州,只得跟随保护。这时听黛玉想前往蟠香寺,思忖再三,又不好扰了她兴头,只得勉强同意,一路上谨慎至极,连面都不敢叫她露。
那蟠香寺原也不算太大,里面格局与寻常寺庙都相类,黛玉等人下车转了一圈,也入乡随俗烧了香,依旧走出来,只在山间游玩。
走到寺后,只见一大片林子,极为茂密繁盛。黛玉细看时竟是梅树,不过如今已入夏,不再有梅花盛开,心里不由得一阵失落。
她想起当日在栊翠庵,和薛宝钗一起进妙玉内室吃茶,妙玉说那烹茶之水原是收的蟠香寺梅花上的雪水,其清高孤傲的神态,似乎仍在眼前。谁知现在宝钗已经故去,妙玉不知飘零到何方,只剩下自己徜徉于这梅林之间,而梅花雪也不能得了。凡此种种,宛若隔世,怎不令人心荡神驰!